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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心,我今日粉身碎骨, 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 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 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 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 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 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 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 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 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 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 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 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 反花了许多昧心钱.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 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 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 玫瑰花儿可爱,刺大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叫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 至午间特请他小妹过来,与他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 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 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贾琏便道:“定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去他,还有那一个?〃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 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忙命拉马, 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 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 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 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 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心腹我们不敢惹, 爷的心腹***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 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 他讨好儿.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 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 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 .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等说他, 将来你又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 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答应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儿у的, 还不起来呢.说句顽话,就唬的那样起来.你们作什么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 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礼待他, 他敢怎么样!〃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 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 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 ‘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 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 〃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 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 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 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 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 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 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他病了,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象他多事逞才.我们大姑娘不用说, 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兴儿笑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 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 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六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