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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_张曼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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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台北城

:小。。说 网
真正想说的,其实是……

失望、疑惑、黯然,固然避免不了,

都不能让这种情绪持续大久、沉溺太深。

河川都凝固;青山都枯萎,高楼大厦纷纷崩塌,熊熊火焰,蓬蓬烟尘,一座繁华的大城市,无声无息地倾倒覆灭了。

我从梦中醒来,挣不脱那份惊悸、沮丧的情绪。冬夜静又深,不知何时黎明才来。当我穿戴齐整,阳光下振作精神,展开这个城市之旅,应当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安好无恙,那只不过是一场重复的梦魇罢了。

然而,立法院前,不知又是为了什么,聚集一大群人,白色长衣墨迹淋漓,晃动着、拉扯着,除了轰然的喧腾,辩识不出任何特别的声音与意义。

在市议会旁换车,那儿有一座电话亭,关上门,投币按钮,成一个隐密宁谧的空间。那天早晨,循例进入,掩门之后,车声隆隆依旧奔涌进来,怔怔注视,散落满地的细碎光亮,红砖路,亭底,我的脚下。不知又是为了什么,电话亭所有的玻璃,全被砸得粉碎。电话接通以后,我听见自己的话语,被流窜的尖锐噪音割裂分离,不能搏聚。

与朋友欣欣然小聚,雨后走出餐厅。我们在宽阔的十字路口停下,和其它面无表情的人站在一起。马路上有几辆宣传车缓缓通过,扩音机传出紊乱的歌声和吶喊,布条上的字显示他们来自外地。有朋自远方来。而车上的人不知是为了什么狂热着,激动着,挥扬拳头,扯开喉咙吆喝,一批又一批宣传单,像雪片飞舞在空中,而后随意散落,飞扑在机车骑士脸上,坠落并黏贴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我们仍保持一贯的姿势与表情,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闯过红灯,扬长而去。

你知道吗?朋友打破沉默,微笑着对我说:以前,我很关心,他们为什么抗议示威。现在,我关心,又有什么被破坏了。以后,我将什么都不关心。

我想要一杯热奶茶。

听见朋友的话,我环抱双臂,突然觉得寒冷,自心脏泛向全身。怎样才能使自己比较温暖而安全?我想喝一杯热奶茶。

带学生到至善园去上课,冷风吹来丝丝细雨,掩不住大孩子兴高采烈的情绪。五点钟,宣布下课以后,仍有人舍不得走,环坐鱼池畔的回廊上,弹着吉他唱歌。偶尔,屏息看着锦鲤跃出水面,旋转,再投身入水。

大家都期盼这样的黄昏,可以一直持续。而我必须催促他们搭车回家,因为,天黑以后,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在士林下车,师生挥手作别,看着他们穿越马路,混进夜市的人群中。我在街边的电话亭打电话,一抬头,使与暴戾凶残的〃士林之狼〃遇个正着。那幅狼之素描,贴在对面的电线杆,彷佛还带着嘲弄的笑意,谁是他的下一个祭品?

你怎么了?你在哪里?电话另一头声声地问。

我的声音冻结,无法忍受独自在夜晚的士林,亟亟地只想逃跑。

士林之狼、景美之狼、木栅之狼、大安之狼……台北之狼。这是一座城市;或是个野生动物园?

没办法呀!有人说。山上的森林全给人破坏光了,狼群只得下山啦!

大伙儿听了这话哄堂大笑,前俯后仰,像是个超级大幽默。当夸饰以后的笑声,戛然中断,在彼此眼眸,我们看见空洞的忧虑与无力。

陪同几位长辈,参加一场海外投资说明会。会中放映幻灯片,先是鼓声咚咚,台北市街头示威游行;立法院攀跳主席台;警民冲突,带血的棍棒、铁杆和石头;按着是焚烧的垃圾山,黑死的基隆河。一幕幕画面紧逼而至,令人窒息。而后,悠扬乐声忽然飘荡起来,一大片湛蓝海洋,是美国迈阿密海滩;红屋顶的花园社区,佛罗里达州。澳洲一望无际的牧场草原上,追跑的小孩。湖光山色,微曦中的加拿大。和平的、干净的、美丽的土地。

灯亮后,议论随即纷纷,主办单位鼓起如簧之舌,滔滔不绝,全不及幻灯片眼见为凭的比较。我从骚动中站起身,推开门,一直走出去。

走廊上有窗,可以俯瞰这个城市,灰蒙蒙地,并不十分真切。空气如此混浊,会不会发布警报?哪一条街道,又在示威游行?会不会冲突流血?等冬天过去,会不会比较暖和?

有人走过来,问我为什么不进去听?

我说,我不听,因为我都知道了。

是的,我其实都知道。有人说,中产阶级因为欠缺安全感,离家〃出走〃了;有人说,社会上的秩序如同〃阵痛〃,而阵痛孪为痉挛,久了也能要人命的。

我也知道,到过其它国家及地区以后知道,我是无处可以〃出〃;可以〃走〃的。我已注定要在〃阵痛〃中死亡或者重生。我因此而觉得悲壮;也感觉幸福。

尽管如此,在一叠贺年卡上题辞签名,写着自己所在的时空:〃岁末,台北城〃时,梦中景象便前来干扰。

我决定改变一种心情。

那天,走过市议会,看见电话亭镶装的新玻璃,我站住,被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充满。那个在碎玻璃中装修的人,那些清扫道路上纸屑垃圾的人,是恒常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当远方的朋友呼啸着来,呼啸着去,之后,负责修补的,永远是沉默地,安静地,甚至没有特别凸显的五官面貌。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着这些值得尊敬的平凡人?

街道上有一群红衣红帽的圣诞老人在游行,等红灯时,会敲敲车窗,递张小卡片,满面笑容地祝福;被祝福的人也笑着感谢。小孩子兴奋地指点欢呼。圣诞老人举抱孩子,经过的、围观的,全忍不住笑起来。望着这列迤逦的队伍,看着童年的梦境声势如此庞大的实现,怎不令人喜悦?

台北之狼落网时,供称曾载着六具女尸,疾驰在台北街头,令人毛发直竖。而在死伤十余名妇女后,士林之狼终也难逃疏而不漏的命运。提起缉狼成功,台北城的女性都有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几乎涕零。

多么可怕。人们都说,那个平日彬彬有礼的青年,竟然是一匹恶狠。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的?

多么难得。我却这么说,即使是一匹狼,平日里也像个和亲睦邻的人。这社会不是充满希望的吗?

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失望、疑惑、黯然,固然避免不了,却不能让这种情绪持续太久、沉溺太深。

走过幼儿园,看着手牵手的幼儿;站在路口,看着戴帽的小学生跑着跳着过马路;伫立讲台上,看着午梦初醒的大孩子,努力集中精神,迅捷的翻开书。每当这时侯,我便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们都会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慢慢地长大。

阳明山的樱花开了,车行上山,夹道的花朵,成一片飘飞的绛纱,背景是蓝蓝的天空。据说这是个暖冬,我却以为,春天已经到了。

因此,再写卡片时,我寻找更适当的祝辞:

祝平安如意。

新春。台北城。

wwW、



一条流动的星河

小说…txt天堂
某些幽微的记忆再度触动,

我才想起,这些年来,

竟未曾找着适当的机会,向他道谢。

刚开始注意到阿麦,并不因为他是系上公认的金童;而是因为他身边抢眼亮丽的玉女。没过多久,玉女离弃了阿麦,和他最好的朋友坠入情网;偏那男孩也是个金童。

阿麦受到双重打击,辉煌逐渐褪色。

其次系上的聚会,阿麦和玉女不可避免的相遇了。玉女如同穿花蝴蝶,满室的笑语人声,彷佛都供奉着她。只有阿麦,不说不笑也不动,伫立在角落里,二手一灭的香烟头,像是藉以维持着生命力。层层烟雾中,是一双被痛楚焚烧的眼眸。

我静静待在另一个角落,冷眼观察着这段不堪的心情。

橘子刚上市,兴冲冲提了一袋,在球场边坐下,场内的篮球比赛交锋正激烈。我们这群女生,像捧着一句爆米花看电影一样雀跃,争先恐后拨开橘子皮,特殊的芳香气息流泻在空气中。我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阿麦正运球奔向这边的篮框,轻舒猿臂,眼看就要漂亮得分了!可是,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以一种非常奇异的眼光盯着我看;我的喉头被哽住,咽不下也吐不出,憋成滑稽的模样,直到篮下三秒钟的哨音尖锐响起,我才得以顺利吞咽,未酿奇祸。

比较熟识以后,向他兴师问罪,不料他也是理直气壮地:

〃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女生一边吃橘子,一边看我打球?!〃

神情语气犹存孤芳自赏的意味。

大四那年的系运,秋高气爽,在小得刚刚好的运动场上热烈展开。班上男生原本就稀少,像阿麦这样身手矫捷的,几乎成了十项全能。而我们这些女生,在铅球、铁饼齐飞的场地里,组成义勇拉拉队,随着阿麦冲锋陷阵。

沙坑旁有个已毕业的学长回来探班,他叹了口气,对我们说:

〃想当初,阿麦还是咱们系上的金童呢!〃

今非昔比的暗示太过明显。阿麦起跳,而后跌落在沙堆里。

那时,玉女又陆续发现了第三个、第四个金童;阿麦也在情海怒涛中几度沉浮。

而我们这些当初在球场边吃橘子的女生,对阿麦来说,是恒长温暖的;有时感激起来,他便冲着我们叫〃兄弟〃。

阿麦从沙堆翻身爬起,试着跳第二次、第三次,跳出好成绩。他已不是镀金的童子,拥有千疮百孔却依然柔软的心灵,他只是个凡夫俗子。

我们在飞扬沙土中,嘶哑地吶喊着加油。他是我们的兄弟。

全班到金山露营,分组烹饪晚餐,太阳沉进海底,天空泛着紫色。

我们这组炒了盘色香味俱全的辣子鸡丁,只是辣得太离谱。阿麦捧着碗流窜而来,不免食指大动。我们和他谈条件,若要吃就得吃完,一边忍着笑,把大半盘倒进他的碗里。他猛扒一口,顿时脸红脖子粗,青筋贲暴,我们大笑,连忙夺他的碗。

〃不行!兄弟对我这么好,我要吃光。〃他护着碗退后。

〃不行啊!〃我大叫,拔腿便追。

我们在紫色沙滩上费力奔跑,又嚷又叫,浑身气力都耗尽,跑的人不知为什么跑,追的人不知为什么追,只是一前一后瘫在软绵绵的沙上,揉着肠子笑。

冬天刚到,我在话剧社指导老师的帮助下,自编自导一出舞台剧。从来,社里强人辈出,我在他们眼中只是安静柔弱的女孩。初挑大梁,不仅自觉惴惴难安,更引起极强烈的反弹。

〃她怎么可能?〃这样的质疑听多了,反而把我的意志逼得坚强。于是,认真地,一点一滴开始策划;强人们却联合抵制,群起杯葛,使我的人际关系面临空前困境。

当我极需援助,而社内几乎无人配合,于是,我去找阿麦,希望他演出男主角。

男主角是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和相爱的女人逃避追捕,在一次意外巧合中,绑架了女人昔日的同窗好友。我把剧情讲给他听,他听完以后告诉我,实在很想帮忙,但他要准备预官考试。那时,也是他不如意的日子,眉毛低低地压着双眼,他的信心,他的勇气,在此一举。

〃所以,预官考试对我太重要了。〃

好吧。我微笑地说,那没有关系,你好好地考试,一定会考上的。

舞台剧的策划仍持续进行,只是在演员的寻找上布满荆棘。时常,已经预定的事,突然莫名其妙被取消;尔后,在那些冷冷带笑的眼光注视下,我必须隐忍着,加倍艰辛的执行。所幸,身旁始终有贴心的好友,不懂戏剧,不是社员,只是支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于是,如同过河卒子,不能退缩,我的信心,我的勇气,在此一举。

那夜,放学以后,我仍留下来影印剧本;装订的时候,阿麦不知从那里走来,穿件暗绿色大外套,早来的寒流中,显得萧瑟。

〃嗨!阿麦!几天没见你了。〃我匆匆打个招呼,不愿把焦虑传递给他。

没有响应。

我抬起头看他,没有笑容的一张脸,有些古怪。

〃你好吗?怎么了?〃

〃我有事想跟你谈一谈。〃他说。

连忙收拾好东西,向溪边走去。走的时候我想,他没有答应是对的。他是个养鸭人家的孩子,质朴良善的本性始终没有改变,不该让他搅进混乱复杂的人事,不该把他推上真假难分的舞台。

我们在溪畔石板地坐下,对岸的中影文化城高悬水银灯,正在赶拍夜戏,偶尔看见晃动的人影,听见含混的吆喝。

〃演员找好了吗?〃阿麦问。

我摇头,把尚存余温的剧本抱在胸前,使自己暖和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应该帮你的忙。〃

〃可是,可是你的预官啊!〃

我突然词不达意,只觉得着急。

他叫了我的名字,慢慢地说:

〃我把预官跟你赌上了。〃

我看着他,不能说话,转开脸,有些温热的东西漫流着,涌进眼里。

蓦地,我看见,天上的星星或是对岸的灯火,全落进溪水,荡荡漾漾,成为一条流动的星河。

阿麦加入以后,我们开始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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