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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中的人。即使如此,生活中时时发生的情况,已令我疲累不堪了。
走在学校阴暗潮湿的隧道里,一步又一步,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样充满挫败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
我很幸运,这样的苍莽洪荒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些乐观热情的好朋友适时出现在最恰当的时候。她们用心读我稚嫩的小说作品;一句一句教我唱再度流行起来的黄梅调,下课的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搬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山美人、七世夫妻、秦香莲、红楼梦,我们赶着去看这些电影。当时,我竟能够准确模仿对白与唱腔。借着这些古典的故事和语言,在现代寻找暂时安身的方式。
歌声与文字,是我重回〃人世〃的两种媒介。
同时也发现,爱人与被爱是如此欢欣而美好。
那种置身在人群中,愈觉孤寒的感觉,已经远离了。并且发现,所谓的逃避,只是在闪躲自己的恐惧;而自己怎么摆脱得了自己?于是我学会,用逃避的气力去迎击。
只不过是个推门的手势,把心里的门推开,让阳光进来,让朋友进来;也把自己释放。
回顾往昔,真的感念这一段不顺利、不光采的成长。让我懂得被鄙夷和轻蔑的心情,认清每个人都应该被公平与尊重的对待。
如今,在梦里,我变得比较安静,平和地观察着。
醒着的时候,也能够侃侃而谈,不疾不徐地。
然而,在许多场合里,仍会特别注意到沉默的年轻人。年长的缄默,可能是洞悉世事人情以后的豁达恬淡;年少的缄默,很多时候只是禁锢着挣扎的灵魂,张自抑制。
看见那些逃窜或惊惶的眼光,我总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幸运的蜕变?又或者,我能不能帮助他们蜕变?
行至盛夏,花木扶疏,却仍记得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微寒景况。
遇见在风中抖瑟的孩子,为他们添加一件衣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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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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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
睡梦中听见门铃响,
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佳,子宁不嗣音?
上午才送行到机场,下午便和北上的朋友欢聚,努力不让生活有波动的痕迹。然而,散会以后,独自在街头,看见迎面而来的男孩,眉眼年纪都相似,穿着他惯常喜好的蓝色恤衫,猛然心惊,几乎就要脱口呼唤。
相依二十五年的手足兄弟,每当有人问起我们是否亲密,便要迟疑。
直到他终于离开、远行,居住在地球另一边,我们,是否亲密?
弟弟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无人可比的鬈长睫毛,是我所见过的最上品。
〃可惜啦这样一双眼睛,如果生在姐姐脸上……〃
这一类打抱不平的话,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可是,他丝毫不珍贵自己的美丽,成长以后,戴上眼镜,修短睫毛,言谈举止不肯表现一点柔弱;勤练体魄,晒黑皮肤,一心一意朝向男子汉的目标迈进。
尽管他已成为一个魁梧男子汉,我的印象里仍是童年时,他在自己房中欠缺安全感,夜深以后,悄悄潜进我房里,蜷在鞋柜上睡觉的瘦小孩子。幼年初学写字,他在梦中哭着叫:
〃姐!撇要怎么写啊?我不会!〃
大人们提起这些事取笑的时候,我却禁不住想,当他稚幼、无依,当他恐慌欲哭地呼唤姐姐的往昔,我究竟应过几回?
或许那时觉得自己不过比他大三岁,无需担负。等到发现生命必得负担才有重量,他却已接过了扁担。
去年的一次夜雨,他开车送我赶赴一场座谈会,雨势太大,煞车时撞到前车,强烈的震动与混乱中,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
〃姐!有没有怎么样?〃
不知岁月如何转换,我开始倚靠他。
冬夜里,十点钟夜间部下课以后,学生从四方散去,我独自站在停车场边的银白日光灯下,等加班后的弟弟接我回家。有时候车子在路上发生状况;有时侯他被工作缠着无法顺利脱身。于是,人们都走后,空荡荡的偌大停车场里,是我愈等愈按捺不住的心情。
直到车灯扫过黑暗中的教室,我突然觉得温暖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小小的空间里,淡然而平静地说起白天的事,电台中播放着抒情老歌。窗外的车子仍在继续奔驰厮杀,我们却不。
把车停在巷子口,他穿著工作必须的西装笔挺;我穿著窄裙高跟鞋,我们在摊边坐下,一人吃一碗热腾腾的蚵仔面线。
然后回家。
弟弟第一次参加毕业旅行,到日月潭,买了一条孔雀项链送给我;上班后第一次领薪水,为我买了粉红色套装;在他服役奉调花莲时,每次回家都带痲薯。
服役时,他的行踪不易掌握,常常抵家时不是深夜便是黎明。父母正在熟睡,我替他开门,简单地装个火锅,蓬起的白烟里,看那些红色的内、白色豆腐、绿色茼蒿,风卷残云,转瞬间灰飞烟灭。
直到现在,睡梦中听见门铃响,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而后发现,这些便是串联生命的亲密时光。我却一直不以为意。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从他接获入学许可,办妥手续到出国,一切都在超速进行。晚上睡得很迟,并不做什么。开着电视,随兴聊着。他开始看我惯常看的影集;我也参与他喜欢的影集,为的其实只是互相陪伴着,多坐一会儿。他宣称到美国以后,要看我已持续四年的影集;如今,我也正在看他最关心的悬疑剧,准备等到凶手现身,真相大白之后,写信告诉他结果。
在他行前一天或两天,我忍不住问他,怕不怕?
〃当然。〃他想一想,然后说:〃习惯了就会好了。〃
习惯。习惯什么呢?习惯新生活?习惯孤寂?还是恐惧?
他在高三那年离家住校;大学四年在台南府城;服役在花莲、斗六;现在则是在美国堪萨斯,一个对我而言,毫无概念的地方。
我们随他走到出境室,不能再送了。他穿著新衣新鞋,挺直背脊,独自走进去,隔着明亮玻璃,频频回首,向我们挥别。
从没出过国,甚至没搭过飞机,而在持续二十几个钟头的飞行与转机后,投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举目无亲。看着他认真聆听大人的叮咛,喏喏答应,彷佛那个幼小的、长睫大眼的男孩又回来了。
过关以后,他扬起臂膀,用力地向我们挥摇。这一挥手,正式告别了孩童与年少,振振衣襟,转过身,走了。
下一次再相逢,我知道,一切都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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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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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三月里憩息
聆听持续不断的雨声
沉沉睡去
你是来唤:嘿!还不醒吗
四月已经到了
牡丹花开了吗?
牡丹花开了吗?
醉酒的则天女皇斜睇着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轻轻地动了动唇。那老迈而威严的声音,是如此低沉,却令侍立的婉儿和公主心中一凛。寒冬里被圣旨催逼,不得不拚力一搏,纷纷开放的百花,在上林苑,倚着骤暖的温风,微微颤栗。
自盘古开天以来,中国只有独一无二的女主,则天大圣皇帝。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即使是在封云的隆冬,御宝题上金笺,张挂在上林苑: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其待晓风催!
圣旨已下,众花神莫不仓惶失措。
于是,黎明前,兰、菊、桂、莲,莫可奈何,展露花蕊;于是,芍药、海棠、水仙、玉兰、紫薇、丁香、凤仙、罂粟,争奇斗艳,臣服女皇裙下。
枯败的园林,一夕之间,成一座锦簇缤纷的花城。所有的花,都领旨绽放。
顾盼自得的武则天,翩翩莅临,踌躇满志。日月山河,四季时序,都掌握在这样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以红绫、金牌奖赏百花的太监,匍匐来报,称,长安城、上林苑,四千四百株牡丹,一花不发。
则天勃然大怒:〃朕爱牡丹,冬则围布幔以避严霜,夏则遮凉篷以避烈日,钟情不移,三十余年。〃
牡丹呵,牡丹,不念深情厚意,寅负朕恩。
拂袖而去,装饰珠宝的裙裾,在回廊中迅速拖磨,成一片刺目碎金。
牡丹没有开花。
它看见红绫,金牌的荣耀;它知道即将面临炮烙烤炙的酷刑。
但,它的花期未届,它必须信守。
武则天因付出爱心未得回报,不能遏阻地愤怒,绝决地作出手势。
牡丹有罪,还谪洛阳。
牡丹远离了长安城,走了千年时光,那年,在台北城,仿宋的一座庭园中,展示各式各色的丰姿。太多爱花人蜂拥而至,丰盈而娇弱的花朵,在浊重的人气熏赫下,奄奄待毙了。主办单位在根茎的部份,放置冰块,希望清凉能令它们苟延一点气息。
牡丹在陌生的台北城,迅速凋萎了。
火炙不能催它开;冰镇不能阻它谢。
它有自己的性情,以及傲骨。
武则天其实不懂爱花,所以期望花如人意,等待回报。她不知道,爱的本身便是一种完成。你说。
况且,牡丹本是一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名花。我说。
当牡丹花开时,历朝历代的金粉繁华,治乱盛衰,不过是衬托的景片,随着岁月时时抽换。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女主则天,终也要成一页陈旧的景片。
牡丹年年四月,都绽放绝艳新鲜的花朵。
在洛阳,在长安,它们依千百年来的盟约,齐齐开放,不早也不迟,将两座古城,妆点得迷离如梦。
穿一袭纨素衣裙,咱们上洛阳访牡丹。你说。
不行的。我惊奇地笑起来,你不是认真的,洛阳,好远好远,而且,我的黑发还没有蓄长,哎、哎,快停住吧。龙龙。也许,明年的四月……
我跟你说,不要等明年,你一定要去看看,为了春天的缘故。你说。
为了春天的缘故?彷佛在很久以前,有人这样说过: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当我们匆匆忙忙,从衣箧中翻拣合适的装束,我听见,洛阳城的牡丹花瓣,一片又一片,徐徐地苏醒了。
那小孩不肯长大
龙龙。你知道,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月份,就是四月。
四月有许多放假的日子,清明节、春假,还有我一直忘不掉的四月四日。
儿童节。
这一天,仍要上课,可是,每个孩子可以领一包糖果。我们把五彩的水果糖倒出来,摊在蓝布裙子上,彼此交换。我拣出椰子口味,换得一颗红得十分鲜亮的糖。因为喜欢,便贴身收藏,直到它软了、化了,糖溃弄得到处都是。
儿童节也走远了。
放假时,最盼望的就是随母亲去百货公司。售货员为母亲们试穿衣裳,我们这些小孩便四处乱逛,穿梭在衣架中捉迷藏,有时把摸特儿的假发摘下来戴在头上。
母亲被缠得烦不过,会掏出身上的零钱,教我们到顶楼游乐场去玩。
我一直一直记得,好象每个百货公司都有一只高耸的铁笼,关着许多飞舞跳跃的彩色气球。一块钱硬币,便可以开启小门,伸手进去抓一只气球出来,压破气球,写上奖品的小纸片落下,通常写着〃铭谢惠顾〃四个字。
每次抓气球时,可以听见机器咈隆隆转动的声音,一股强大的风,将每个我所碰触的球卷走,甚至也要将我细小的麻花辫卷起来。屏息地,一番搏抗以后,握住一个小小的气球。
气球破裂的声音,夹杂着孩童喜悦或失望的呼喊。我牢牢捧着因涨满空气而膨胀又美丽的气球,不想知道谜底;不想把它压碎,对我来说,这游戏已经在最好的地方结束了。
和你一起登上电扶梯,突然想起小时候童伴顶着假发在扶梯上追逐的旧事。童稚的心情,彷佛只在上一个瞬息间。
隔壁下楼的电扶梯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停在梯阶上跳动,使他自己始终停留在原点。
他的淘气中似乎还有些认真。我笑着教你看,你看见,俯身轻轻地说:那小孩不肯长大。
我看着你的眼睛,龙龙。
在那双隐含笑意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凝结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
四月,是变成小孩子的季节。
百合突然就开了
那天,我们在算,台北有多少个日子是在下雨。
秋雨和冬雪是注定的了;春雨之后还得接一段可长可短的黄梅雨(通常是只长不会短的)。夏天的午后,闷热到了极点,便要爆发一场雷阵雨。
都不下雨的时候,木栅仍要飘洒一些。你说。
养茶呵。我说着,这一盏茶漾漾地斟给你。
铁观音。怎么不叫玉观音?
没有回答。四面都是山,一方又一方茶圃,静静地在雨中湿润着。
整座城市也湿润着。
这种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年少时,教室外面尽是青山,假若我的手臂再长一些,伸出窗去,应当可以抚触覆盖青苔的山右。
小松鼠伶俐地在树间奔窜,哎,我怎么也不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