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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马兰说:“六年前的夏天你在威海住过?”
周林想了想后说:“是,是在威海。”马兰说:“我也在威海,我在一家饭店里见到了你,你和十来个人坐在一起,你们大声说话,我就坐在你们右边的桌子旁,你们在一起吵吵闹闹,我看到了你。刚开始我只是觉得以前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不停地去看你,你也开始看我,就这样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使劲地想你是谁?你呢,开始勾引我了,每次我扭过头来看你时,你都对我微微一笑。“直到你同桌的一个人拿着酒杯走到你面前,大声叫着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是谁,当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六年后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你的头发剪短了,胡须反而留得很长,比头发还长。我当时肯定是发怔地看了你很久,你也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你的微笑比刚才更加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没有认出来我是谁,要不你不会这样看着我,你会立刻站起来,喊叫着走过来,你会对我说:‘你还认识我吗?’“而不是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这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有些吃惊,想不到几年以后你的脸上出现了这样的神态。后来我站起来走了出去,走到饭店对面的海堤上,那时候天还没有黑,我站在堤岸上看着那些在海水中游泳的人,夕阳的光芒照在海面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的红光,随着波浪起伏着。“有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到你的头向我低下来一些,我心里咚咚直跳,我不敢看你,倒不是我太紧张了,我是害怕看到你脸上的微笑,那种勾引女人的微笑。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你的头离我的脸很近,我都能够感受到你呼出的气息,你那么站了一会,然后我听到你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你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没有看你是不愿看到你那种微笑,可是你让我听到了比那种微笑更叫人难受的声音。过了一会,你又故作温柔地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我全身都绷紧了,你接着说:‘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我站在那里手发抖了,你却还在说:‘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
“你酸溜溜地声音让我牙根都发酸,我转过身去向前走了,我不想再和你站在一起,可是你跟在了我身后,你说:‘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转过身来对你说:‘滚开。’
“然后我大步向前走去,我脸上挂着冷笑,我为自己刚才让你滚开而感到自豪。”马兰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周林,周林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着,他知道马兰正看着自己,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仅仅六年时间,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六年前我们坐在第六层脚手架上,你情绪激昂,时时放声大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喊出来的。六年以后,你酸溜溜地微笑,酸溜溜地说话了,满嘴的港台歌词。
“其实我们一起坐在脚手架上时,你已经在勾引我了,你当时反复对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躺到一张床上去。当时我很单纯,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时的真正意思,到后来,也就是几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不过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崇敬和爱慕。直到今天,我还在喜欢当时的你,我总想起你说话时挥舞着双手,还有长长的头发在你额前一甩一甩。”马兰停顿了一下,说道:
“这是美好的记忆。”周林转过脸来看着马兰,说:
“确实很美好。”马兰接着说:“后来就不美好了。”
周林不再看着马兰,他看起了自己的皮鞋,马兰说:
“我们后来还见过一次,是威海那次见面后两年……”
“我们还见过一次?”周林有些吃惊。
“是的。”马兰说。“也就是四年前,在一个诗歌创作班上,你来给我们讲课,那时你已经不留胡须了,你站在讲台上,两只眼睛瞟来瞟去,显得心不在焉。这是我第二次听你讲诗歌,第一次在影剧院你面对几百近千人,这一次只有三十个人听着你的声音,你讲得有气无力,中间打了三次呵欠,而且说着时常忘了该说什么,就问我们:‘我说到哪儿啦?’
“讲完以后你没有回家,而是在我们创作班学员的几个宿舍里消磨了半夜时光,当然是在女学员的宿舍。有两次我在走廊上经过,听到你在里面和几个女声一起笑。到了晚上十一点,我准备上床睡觉时,你来敲门了。
“你微微笑着走了进来,自己动手关上了门,看到我站在床边,就摆摆手说:‘坐下,坐下。’
“我坐下后,你坐在了我对面的床上,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马兰。’
“你又问:‘是哪里人?’
“我说:‘江苏人。’“你点点头后站了起来,伸手在我脸上扭了一把,同时说:‘小脸蛋很漂亮。’“然后你走了出去。”
“后来……”周林问。“后来我们还见过吗?”
“见过。”马兰回答。“什么时候?”周林立刻问道。
马兰笑着说:“现在。”
周林没有笑,他看着窗口,拉开的窗帘沉重的垂在两边,屋外的亮光依然很阴沉地挂在玻璃上,通过玻璃,他看到外面天空的颜色更为灰暗了。
马兰两条手臂往上伸去,她脱下了一件毛衣,接着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看到周林额上出现了一些汗珠,就说:
“你脱掉一件毛衣。”周林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摇着头说:
“不用,没关系。”马兰说:“要不关掉电炉。”
说着马兰站了起来,准备去拔掉电源插头,周林伸手挡了一下,他说:“我不热。”马兰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周林,然后坐回到沙发里,两个人看着电炉上通红的火,看了一阵,周林扭过头来说:
“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马兰看着他没有说话,周林对她笑了笑,他说:
“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
周林说完看看马兰,马兰还是不说话,周林又说:
“我不知道自己勾引过你三次……其实我骨子里没有变,还是十二年前坐在脚手架上的那个长头发的人……背诵几句流行歌词,伸手在你脸上扭一把都是逢场作戏……你为什么不说话?”马兰说:“我在听你说话。”
周林看了一会通红的电炉,问马兰: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让我来?”
他看到马兰笑而不答,就自己回答:
“想看看我第四次是怎么勾引你的?”
马兰这时接过他的话说:
看看你第四次是怎样逢场作戏。”
周林听后高声笑起来,笑完后他站起身,说:
“我该走了。”他向床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马兰: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十二年前你给我写信时,为什么不说我们曾经坐在脚手架上。”
马兰回答:“我以为你看到我的名字,就会想起来。”
周林点着头说:“我明白了。”
然后他再次说:“我该走了。”
他看到马兰坐在沙发里没有动,就问她:
“你不送我了?”马兰微笑地望着他,他也微笑地望着马兰,随后他转身走到床边,他往床上看了一会,回过身来对马兰说:
“马兰,你过来。”马兰在沙发里望着他,他又说:
“你过来。”马兰这才站起身,走到床边,周林伸手指了指放在床上的两件羽绒服,马兰看到自己的羽绒服仰躺在那里,两只袖管伸开着,显得很舒展,而周林的羽绒服则是卧在一旁,周林羽绒服的一只袖管放在马兰羽绒服的胸前。
周林问:“看到了吗?”
马兰笑了起来,周林伸手将马兰抱了过来,对她说:
“这就是第四次勾引你。”
马兰笑着说:“你的衣服在勾引我的衣服。”
那天下午,周林和马兰躺在床上时,周林看到窗台上有一粒布满灰尘的蓝色的纽扣,纽扣没有倦缩在窗框角上,而是在窗台的中央。它在这样显眼的位置上布满灰尘,周林心想这扇窗户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是半年?还是一年?
曾经有一具身体长时间地靠在窗台上,身体离开时纽扣留下了。纽扣总是和身体紧密相连,周林看到一段女性的身体被蓝色的纽扣所封锁,纽扣脱落时,衣服扬了起来出现了一段身体,就像风吹起树叶后露出树干那样。
马兰对周林说:“我想看看你的脸。”周林仰起了脸,马兰告诉他不是现在,是在他最为激动的时候,她想看到他的脸。她说她从未看到过男人在最激动时脸上的神态,以前那些男人在高潮来到时,她指指自己脖子的左侧和右侧说:“不是把头埋在这边,就是埋在这一边。”
周林那时双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他问马兰:
“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马兰笑着说:“因为你会答应我。”
接下去他们什么话都不说了,他们在充满着灰尘气息的床上和被窝里用身体交流起来,那张床起码有三个月没有睡过人了,而且是一张老式的木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一段时间,把头埋在马兰脖子左侧的周林一下子撑起了身体,仰起头喊叫一声:“快看我的脸。”马兰看到周林紧闭双眼,脸都有些歪了,他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喘气声里有着丝丝的杂音。没一会,周林突然大笑起来,他的头往下一垂,又埋在了马兰脖子的左侧,他笑得浑身发抖,马兰抱住他也格格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大笑了足足五分钟,才慢慢安静下来,止住笑以后,周林问马兰:“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马兰说:“你的样子看去很痛苦,其实你很快乐。”
周林说:“我用痛苦的方式来表达欢乐。”
“这才是战栗。”马兰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战栗。”
“战栗?”周林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