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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骡子说:“再商蜃,再商量。我可以和日本朋友提一提。”李麦说:“你们商量,我们也得商量,就这样把家撂下,拔起腿就走了,这还行。”
海骡子无奈,只得说:“也好吧,你们各家都商量一下,我明天候个信。反正咱自己村里爷们,我尽量给大伙解决困难。”说罢,眼睛恨恨地瞪了李麦一眼,带着王尾巴走了。
四
海骡子走了以后,大家都议论起来。
杨杏走出来说长松:“我可不愿意啊!你要去先把你这一大群孩子安排个地方。你都给我留下,我可管不了。只顾你们去吃大米洋面,我们在这儿怎么办?”
蓝五说:“我咋看这大米洋面不那么好吃哩。”
李麦说:“海骡子平常明夺暗算,欺负咱们穷人一辈子,今儿个忽然变成大慈大悲的菩萨了!他这个人油锅里的钱都敢抓,他要是不得点什么好处,就这么给咱用心办事,我不信。我咋看今儿个他来这一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什么好心!”
陆胡理微笑着说:“婶子,这一场大水,他也弄得没家没业了。‘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是乡邻!’人都长个心,到这个时候,他遇着机会,想给村里爷们找个生活出路,也合情合理。”
王跑说:“他也该给咱村里穷人们办点事了!”他又说:“我看骡子有点变好了,过去见咱们说话,脸仰到天上,如今说话也和气了,也没个架子了。人一干大事就变好了。”
李麦说:“我咋看他变得更刁了。他现在干这个事算什么?就是当汉奸!平常骂这个是汉奸,骂那个是暗探,结果日本人一来,他们倒先当起汉奸来了。人能当上日本人汉奸,就是不要脸了!指望着不要脸的人给咱办事,我看靠不住。”
徐秋斋一直没说话。他平常本来是个爱说话的人。今儿个却一直躺在席上闭着眼养神。李麦知道他有个毛病,只要海骡子在场,他决不正面顶撞。这会儿,海骡子走了,他却仍然不吭声。李麦这时就叫着他说:“大叔,你是识字人,跑过的地方也多,你给大家拿拿主意。”
徐秋斋说:“我老糊涂了。如今日本人这事情,咱也说不清。我看这事啊,也不必取齐,谁想去谁去。有大米洋面吃着是比这里强。反正我是不去,人家也不要我。逃荒在外,能搭上帮更好,不能搭上帮,各走各的路。我准备过河上洛阳,我看这寻母口是呆不住了。”
李麦说:“我们天亮也不去。就是要饭也不去。闯关东,过去我们娘家那村子,有十几家也闯过。说是到黑龙江开荒哩,结果荒也没开成,饿死几十口子。……”
陆胡理忙打断她的话说:“婶子,你们家天亮当然不会去啊!他有个撑船的手艺,‘良民证’也领了。只要这寻母口的渡口有生意,还能没有你们家的饭吃!可我们这些家不同,眼看就要饿坏人。再说,现在去干的是工厂,和那时候去黑龙江开荒不同了。”
王跑也说:“谁想去呀!到哪儿也不是老娘舅家!不是走投无路了嘛!我要会撑船,我也不去!”
李麦听着陆胡理和王跑这么说,气得脸“唰”地一下白了。她说:“老陆,王跑,咱们一块逃荒出来,就是和一家人一样。我可没有想到只顾自己。谁愿意去谁就去,咱们也不必拉扯人。……”
正说着,天亮从码头上回来了。天亮一回来,大家都不吭声了。天亮看大伙都在院子里,好像商量什么事似的,可是又都不吭声,就笑着说:“日本洋行想招收华工往东三省送,告示贴出来几天了,连一个报名的都没有。大家就是对日本鬼子不相信。”
陆胡理说:“天亮,听说你领来‘良民证’了?”
天亮说:“船行给我领了一个。咳,什么‘良民证’,纸烟盒大一张纸,卖五块钱!”陆胡理说:“我看看,我看看。”天亮掏出来给了他,陆胡理拿着“良民证”说:“咳!只要有这个,还怕什么!”
李麦说:“天亮,拿来我看看你的‘良民证’。”天亮从陆胡理手中接过来送给他妈。谁知道李麦接住“良民证”以后,看也没看,“嗤拉!嗤拉!”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天亮吃了一惊,忙说:“妈,你怎么撕了?”
李麦激动地说:“孩子!咱不当日本鬼子的良民!明天咱们就逃荒过河走。不在这寻母口了。死跟大家死到一块,活跟大家活到一块。”
李麦把天亮的“良民证”撕掉,大家都愣住了。可是心里都知道她为什么。徐秋斋这时也从铺上站起来了,他说:“撕得好。叫我说咱早就应该想办法离开这个混帐地方了。伯夷、叔齐宁可饿死也不吃周武王的一颗粮食,咱们中国人就不能给日本人干活。我现在把话说到明处,我劝大家不要去东三省了,闯关东,我闯过。那年路过奉天,我亲眼看见,光一个坑里,埋了几千中国工人。下井挖煤,别说吃大米洋面,橡子面都吃不饱。那地方是好进难出,我劝大家别上当!”
李麦也说:“徐大叔说了,大家该明白了吧。日本鬼子要是把咱中国人当人看,他也不会侵略咱中国了。天亮,咱可不去,你要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天亮说:“我才不去!”
春义也说:“老陆,你把这张表给海骡子带回去吧,我不去了。”
蓝五也说:“我也不去了。
陆胡理看见大伙把表纷纷交了回来,就忙说:“你们既然不去,就不应该接人家这表,我没法给人家南亭回话!”李麦说:“这他能讹住人吗?可见这里边有鬼!”
王跑也拿着表说:“老陆,我看我也不去了!”陆胡理把眼一瞪说:“你怎么也下软蛋了!”接着他又把王跑一拉说:“走,走,咱们到外边商量。”说着两个人出去了。
陆胡理和王跑出去以后,徐秋斋赶到庙门口看了看说:“哎呀!这陆胡理是个大白脸呀!刚才我为啥不说话?怕他这个‘肉电报’,他肯定要去对海骡子说。”
李麦寻思着说:“我说他怎么这么下劲儿替海骡子张罗,说不定他们是串通的。”
海长松说:“老陆他也是个穷人,他为啥呀?咱们不能心眼太多了,对谁都不相信。”
蓝五说:“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这日本人的苦力,咱们不能去。”
李麦说:“我看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海骡子他们既然打定了主意,在他的眼皮下没好处。天亮,这两天有难民船没有?”
天亮说:“这两天船正忙哩,从周口镇往这里送粮食,渡口上就没有船了。”
李麦问:“运的什么粮食?”
天亮说:“都是麦子。海骡子的‘福昌洋行’给日本人收的,由这儿往开封转运。”
蓝五说:“海骡子说得好听,他收购那么多粮食,就啥不得给逃荒的难民发点,还是善财难舍。”
天亮说:“他还怕难民抢他的。前天我们接了几船粮食,每条船上都有汉奸队的人押着粮食,一个人背一条枪,可利害了。”
李麦听天亮说海骡子怕难民抢他的粮食,心里猛地一动。就在这时候,她想起了个主意,可是这个主意太冒险,她不知道能行通不能。她想着又不敢说出口,心里兴奋得突突跳起来,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把嘴唇都咬紫了。
她故意说:“海骡子还怕难民去抢他的粮食?他也是过于小心了,他是给日本人开的洋行,谁敢去抢他的粮食!”
长松说:“兔子不急不咬人!那也说不定。”
蓝五说:“大家真要破上命,真能把他的粮食哄了!”
春义说:“他才有几个人!难民们比他的人多得多!”
徐秋斋说:“咳!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胆小鬼。要是我年轻时候,见天吃芦根,煮野菜?我才不受这洋罪哩!他给日本人运粮食,这是不义之财!……咳!不说了!如今这些年轻人太胆小了。”
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李麦听着大家的口气,知道大家的心事都在那个“抢”字上,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她就又问天亮说:“天亮,这几天到的有粮食没有?”
天亮说:“今天没有。不过晚两天可能到六七船粮食。从周口镇运来的,全是小麦。”
“他们一个船上有几个押粮的?”李麦又问。
“一个船上一个。背的都是土造枪。有的还没有子弹。吓唬人[口+拜]!”
李麦主意已定,就站起来说:“长松、老蓝,我看反正咱们各家都不安业了,饿死也是死,还不如豁出来算了!咱们替海骡子‘放放赈’怎么样?”
“抢!”大家几乎是同声地喊着。
徐秋斋忙说:“这事情啊,千万可别让老陆知道。”
“王跑也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嘴松。”长松说。
蓝五说:“这个事啊,全凭天亮兄弟。他在船行,艄公们都是他的朋友。”
天亮笑着说:“我已经想了几天了。要抢他的粮食,咱们不能在码头上抢。我想了一个地方,在葫芦湾!那里地僻人稀树多,两岸都是柳棵。咱们人到那里,截住了他的船,把粮食一灌,就过河往西走。要抢粮就趁早,这几天是月黑头。”
天亮从容不迫地说着他的想法。把个徐秋斋老头喜欢得眉飞色舞。他跑到天亮跟前看着他的脸说:“哎呀!好孩子!你大爷平常只当你是个大铜元,谁知道你还有个心眼儿!”他又拍着他的脊梁说:“咳,有才!有才!”
李麦说:“有吃才!一顿两大碗。”
长松说:“婶子,天亮想的周到。你叫我,还真想不出来。好!咱就这么办。”长松说罢,大家也都说这个办法好。
李麦说:“咱们还得好好核计核计,葫芦湾那个地方好过河不好过?到哪里截他的船?另外总还得多串联几家,光咱这十户八户不行。”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就决定分头串连,准备这几天夜里动手抢船分粮。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春暖草自青。
——民 谚
傍晚时候,牛毛细雨下起来了。群众叫“箩面雨”。那雨像丝线一样细,像面粉一样轻,随着轻柔的春风,在天空中飘洒着、扬落着。有时候细起来像一阵薄雾,笼罩在柳林中、河面上、苇棵里。
天快黑下来时候,李麦把天亮叫到大殿里,商量着怎样和艄公们说通抢粮这件事。按李麦的想法,最好不要和他们讲。到时候把船截住,和他们讲明不伤害他们,把粮食分了就算了。天亮说还是给人家打个招呼好。到时候只要他们配合,就好办得多。再说艄公们都是附近的人,大部分都有亲戚朋友在难民中。有的爹娘兄弟也逃荒在这里,只要说通,他们决不会去报告。李麦听他说得有把握,就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分清好坏人,别把事情泄露了出去。
天亮和他妈说话时候,梁晴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两只眼睛不住地看着天亮,天亮却没有注意。天亮刚走出庙门,粱晴忽然从席子上拿起块破油布说:“妈,外边下雨了,我把这块油布给他送去吧!”李麦说:“你送去吧!”梁晴拿起油布,走出殿门,就飞跑起来。
天亮在前边大步走着,猛不防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急忙站住扭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又黑又亮的眼珠,透过夜里灰色的雨雾,深情地看着他。
“你来于什么?”
“我给你送油布,雨下大了。”
天亮这时又仔细地看了看梁晴,只见她的头发上挂满了细小透明的雨珠,像戴着满头珠翠,乌黑的两绺刘海,被雨水粘贴在雪白的前额上,似湿非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微微鼓起的胸脯,显示出她青春的健美。
“晴!……”天亮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被这个可怜姑娘,感动得眼睛潮湿了。
梁晴把头低下来,头发几乎擦着他的胸膛。她激动得浑身发烧,雨珠子洒落在她的脸上。
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阵。天亮抽着她胳膊下夹着的油布说:“雨下紧了,你赶快回去吧,看衣裳都淋透了。”
他抽了两下油布,梁晴使劲夹在胳膊下,他没有抽出来。
“我到葫芦湾去。十多里地呢!”
“我也去。我跟你一遭去。”梁晴调皮地看着他。
“和咱妈说了吗?”
“……”梁睛点点头。
天亮犹豫了一下,他看着梁晴在雨地里站着。像一枝带雨的梨花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傻妞!”
“你才傻呢!”
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