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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元海这时才弄懂,他说:“啊!裤裆放屁,两叉了!”说罢忽然亮开嗓子,像敲破锣似地扬声大笑起来。
屋子里顿时扬起一阵可怕的笑声。各种丑态和丑脸在表演着。海骡子笑着用手绢擦着眼泪,陆胡理用手拍着桌子角抖动着身体,褚元海捧着大肚子仰脸笑着,维持会两人,一个蹲在墙角,抱着头笑着,一个用手捶着腰摇着头像叉了气。
笑罢,海骡子说:“褚团长,再打四圈吧?”褚元海笑着说:“算了,算了。”他收拾着桌子上的钞票。海骡子走过去趁势将桌子上四面放的大小钞票,扑拢在一块,一齐放进褚元海的皮包里。
褚元海说:“这何必哩!”海骡子说:“今天晚上本来该你赢!”那两个镇维持会的人也说:“这是你赢定的钱。”
桌子收拾后,维持会的两个人告辞走了。海骡子才拉住褚元海的袖子蜕:“褚团长,我有件事一定要请您帮忙。”接着他把招华工,老百姓不想去的事情说了一遍。褚元海说:“这有什么关系?我替你抓。渡口闸住,路口把住,等于罩里的鱼,你早取早得,晚取晚得。”
海骡子说:“我想明天夜里就动手!”
褚元海说:“明天夜里就明天夜里。干这个事,我那些弟兄们是手到擒来。跑不了他们。肥的瘦的一锅煮!”
海骡子说:“咱们总得有个说道?”
褚元海说:“就说他们是共产党!”
陆胡理说:“人太多。不如说查‘良民证’。褚元海点着头说:“这也好,这也好。”他说着眯着眼看着陆胡理说:“你就是我刚才打的那个四圈?”海骡子忙说:“不是他,那是个光知道吃饭的浑小子,他姓陆,叫陆胡理。”
褚元海说:“唔,我说看着不像嘛,那个小子比你脸上肉多。”陆胡理堆着笑说:“就是,就是。……”
三
当海骡子和褚元海在屋子里骂着四圈的时候,四圈并没有走,他在窗子外听着。他听着海骡子说褚元海打他“打得好”,又骂他是“浑小子”,心里憋着一肚子窝囊气。他暗暗骂着海骡子:“给你看了半天牌,挨了一顿鳖爪子打。不给我出气,又去舔人家屁股!给你干活,干个屌!”说罢披上衣服上街了。
四圈挨的这一顿打,确实有点窝囊。他并没有看褚元海的牌,原来这四圈虽然是个浑人,麻将牌他倒是很精通。这里有个原因:四圈也姓海,是赤杨岗一个破落户子弟。他爹叫个海崇礼,外号叫“大虫”。这海大虫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本来有百十亩地都叫他踢腾干净了。后来就开赌场,四圈从两三岁时候,就坐在他爹怀里看打牌。就连他这个名字,也是从打牌上来的。当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海大虫正在打牌。家里人告诉他,他老婆生小孩了,叫他赶快回家。他说再打四圈回去!家里人叫他起个名字,他说就叫“四圈”吧。四圈这个名字,就这样叫了起来。
后来海大虫连赌带抽鸦片,日子越来越不行了。初上来是卖地,地卖完卖房,房子卖得剩了两间小屋,还偷着椽子卖了买烟泡。后来实在没有什么卖了,就偷老婆的衣服去卖,今天偷一件单衣,明天偷一件棉袄,老婆整天在街上喊着骂着:“海大虫,你不要脸!你不是人,你是吃草料的畜牲!”尽管老婆这样骂,这大虫一口老瘾仍无法收。后来有一次偷他老婆衣服卖,竟至使他老婆起不了床,出不了屋门。这次老婆实在伤透了心,就决计要改嫁不跟他。海大虫也乐得来个顺水推船,敲了对方几十块钱。在人契上划了押算是把个老婆也卖了。
四圈就是在这个家庭里长大的。小时候戴着银麒麟牌子,穿着绸缎衣服,也当过几年“小少爷”。十岁以后就不行了,卖一次地,吃几天好的,又是牛肉、又是烧饼。可是过一段又不行了。不是跟着他爹半夜去偷人家的老玉米,就是几天不开锅。这四圈从小锻炼得能吃能饿,他一次吃烧饼能吃二十个,吃面条能吃两瓦盆。饿起来,两三天不吃饭也没什么事。开始,他爹和他妈打架,总是他爹把他妈和他一齐打,临后来,他长大了,他就帮着他妈打他爹。他妈嫁人以后,他本来跟去了。他的后爹姓冯是城里一个卖江米甜酒的。城里人秤米买面,嫌他吃得多,只要他端起碗,就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嘴。过了不到一年,四圈实在过不惯。他想着:在农村庄稼熟的时候,就是偷个玉米,扒个红薯也能吃几顿饱饭,在这城里,烧红薯也卖两角钱一斤。后来有一次,他后爹叫他去挑炭,他拿着钱一去不回来了。
四圈离开城里,仍然回到赤杨岗。这时海大虫已经在冬天冻死了。四圈一个人又不会做饭,就每天帮这家打几天坯,帮那家烧几天砖窑。后来就踅到海骡子家打短工,因为他个子大,有一把力气,海骡子就雇他当了长工。遮四圈是个从小受惯气了的人,有个好脾气,不管别人怎么耍笑他,讽刺他,他只是咧嘴笑笑。他在海骡子家里,就是个“受气筒”。海骡子经常骂他是“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的“浑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菜蟒”,意思说他个子大,手脚笨,吃得多,干活又不利索。四圈也不理会这些,只要有碗现成饭能填饱肚子就行,管他叫什么“菜蟒”、“菜龙”的。
在赤杨岗,四圈最敬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麦,一个是海老清。李麦向来没有叫过他“菜蟒”,总是把他当个人看待。有一次,四圈去赶会,在一家卖水煎包子摊子前,他一连要了三十个包子。吃完后,他掏不出钱来给人家,和人家耍赖,卖包子的捣着他的脸、骂他、数落他,四圈低着头只是不吭声。最后,卖包子的要脱他的衣服,他挣着不让脱。就在这时候,李麦走过来了。她刚卖了一只老母鸡。李麦当时就把卖鸡的钱拿出来,替他打发了包子钱,人家才放他走了。四圈本来想着这件事要传遍全村,可是李麦回去对谁也没有说。四圈心里暗暗感激。
还有一次,四圈他妈从城里来看四圈,她给四圈拿来一条旧棉裤。她不想进村,因为在那些年月里,改嫁是丢人的事。她在村外沙岗下等着。叫割草的小孩到村里去叫四圈。一方面把棉裤给他,一方面也想见见四圈和他说说话。四圈却不去,他对割草小孩说:“你对那老婆说,叫她把棉裤给我放在石碑楼前,叫她走吧!”割草小孩又去沙岗上对他妈说了,他妈含着泪把棉裤放在石碑楼前,用块石头压住。正准备要走,正好碰见李麦在放羊。李麦问明了情由,一把把他妈拉在自己家里,先做了顿饭吃了吃,又把四圈喊来,让他娘儿俩见了见面说了说话。四圈他妈千恩万谢地走了以后,李麦数落四圈说:“她是你妈哩!你怎么能不见她?人家跑了几十里地来给送棉裤,你怎么能连面都不见。”四圈低着头说:“他……他……他们光……光骂我!”李麦说:“他们骂你是他们没见识,他们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也有娘。你妈走这一步没有啥丢人。她日子过不成了嘛!”四圈说:“婶……婶子!都……都要像你这样……就……就好了!”说罢,擦着眼泪夹着棉裤走了。通过这些事情,四圈的简单头脑里,认为李麦是“第一个大好人”;虽然他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
四圈敬重海老清,是因为海老清为人正直,干庄稼活精通。四圈才从城里跑回来时,什么活也不会干。他爹平常吃鸦片烟,自己什么农活都不会干,别说教他了。倒是海老清认真教过他几次。教他拿锨的架势,教他锄地的方法,还教会他打砖坯使牲口。海老清常说:“他来世上一个人,都不管他,他就要变成小偷。好歹教会他几样本事,他就能顾个嘴。”
黄河发水以后,四圈在赤杨岗海骡子家的老宅里,看了一段门。后来水淹了村,房子泡塌了,他卫跑到城里,跟着海香亭当了两个月跑差的。国民党流亡县政府迁到了河西,海香亭跟着县政府走时,想把他带着。海骡子不让带。说他在筹办福昌洋行,需要人手,后来就又把他带到这寻母口,在洋行里当一个打杂的伙计。
四圈披着衣服,在街上转游。他走到一家饭铺的炉子前,看了一会儿烙烧饼。四圈这个人一不爱看戏,二不爱听说书,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爱看人家做饭。饭铺的伙计们打烧饼、拉面条、削面、炸油饼.他都有兴趣。一方面他看着那些雪白面块,怎样变成吃食;另一方面不但能看,还能闻到各种各样的香味;闻味道又不要钱。
四圈正在看人家烙烧饼,忽然背后有人喊着:“莱蟒!”四圈扭头一看是王跑。王跑走过来说:“菜蟒!听说你现在混阔了?”四圈说:“混……混什么阔!”王跑说:“抱住粗腿了。在日本洋行当上伙计了。该穿上皮底鞋了。”四圈说:“毬!”他又看打烧饼。
王跑又把他拉到一边说:“莱蟒,问你个事儿,我也想给日本人干点活。老陆说叫我去东三省。可我又嫌远。你说还是去好,不去好?”
四圈看王跑来向他请教,心里有几分得意。他说:“恐怕你……你不去不行吧?”王跑说:“怎么不行?我又没拿他什么。”四圈说:“你……你……没拿人家什么,也……也不行。”
王跑说:“我不去他能把我扛起来转三圈?这招工的事,是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我不情愿去……”四圈笑了笑说:“那……那你厉害!”说罢扭头就走。
王跑说:“菜蟒,你说清楚吗,怎么说个半截话!”四圈说:“我……我有事!”说罢又到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看人家炸油条了。
王跑本来是个精灵的人,看他说话吞吞吐吐,有些狐疑。走到河堤上,正好碰上李麦从一片难民棚里出来。王跑把见四圈的情况说了一遍。李麦忙问:“他现在哪里?”王跑说:“我看他在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蹲着。”李麦说:“我去找找他。”
李麦来到卖油条摊子前,看见四圈正在替人家拉风箱。李麦说:“那不是四圈吗?”四圈说:“婶子!你好啊!”李麦故意说:“你如今卖油条了?”四周说:“我……我给人家帮忙哩!”说着把风箱交还给人家卖油条的。又走过来说:“婶子!你买……买油条?”李麦说:“我不买油条。想打听一下渡口的船。我们想到洛阳去。在这儿混不下去了。”四圈看了她一眼,又咽了口唾沫说:“要走,赶……赶……快走!”李麦看他话里有话,又故意说:“我还没有和你天亮兄弟商量通哩!这孩子他一心想去东三省当工人,听说那里挺好!”四圈说:“去……去……干啥!要去洛……洛……洛阳,就赶快走吧!”李麦说:“说走也不那么容易。虽然不是家,也七东八西,光收拾就得几天。”四圈说:“有啥收拾哩!再不走,渡……渡……渡口就闸住了!”李麦忙问:“四圈,出啥事了吗?”
“没……没……没啥事!”四圈说着就想走。李麦上前一步说:“四圈,你可不能把婶子当外人哪!出了什么事,你对我说说怕什么?我还能给你说出去。”
四圈又伸着脖子咽了口唾沫才说:“婶子!你……你千万……千万可……可不能说出去!”
“你放心!”李麦痛快地说着。
四圈看了一下四周,小声说:“要……要抓人了!”
“抓什么人?”
“抓……抓苦力。他们说:招……招……招不来就抓!”
“什么时候?”
“今……明个黑。”四圈说罢又说:“婶子,你……和俺天亮兄弟说……说,叫他跑……跑……了算了!别人咱……咱不管他们。”
李麦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葫芦湾抢船
鸟靠林,树靠根,打仗要靠新四军。
——民歌
一
春天的天空是晴朗的。
蔚蓝色的天空上飘飞着几缕白云,它显得那么广阔、纯净、安谧而又明媚。对黄河泛区饥饿的人们来说,他们是不看这样美丽的天空的。他们感觉到她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他们的瓷碗一样,里边一无所有。天空中不会掉下馒头来,白雪也不会变成面粉。过去天空曾经赐予过他们的阳光和雨露,现在对他们已经没有用了,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土地。
这些天来,人们却又仰起脸看天空了。他们不是望云霓和彩虹,而是望着云端里的群群雁阵。黄泛区的土地自从被水淹没以后,这里变成了一眼看不到头的芦苇滩。春天来了,每天有上千群的北飞的大雁在这里投宿。这些雁群在南方土地上吃了青嫩的麦苗,夜里拉在苇滩里。想不到这些雁粪居然成了难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前些天,不知谁在苇滩里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