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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嫩的麦苗,夜里拉在苇滩里。想不到这些雁粪居然成了难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前些天,不知谁在苇滩里拣了些大雁粪回来,用清水淘了淘,再拌些芦根煮着吃。不到两天,这个消息在难民中传开了。“大雁屎能吃。”“煮煮吃和麦苗味道一样。”就这样,女人、小孩提着篮子,成群结队地向芦苇滩里拣着雁粪。傍晚时候,当一群群大雁排着一字形或人字形飞向芦苇滩的时候,人们用满含希望的眼光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运送“食物”的大自然机群。
李麦从街上向龙王庙走着,到了庙门口,碰上长松家的小闺女小响和王跑家的黑旦几个孩子从地里回来。他们每人挎了个篮子,篮子里放着拣来的大雁粪。
小响看到李麦,跑到她跟前对她说:“奶奶,你看,我拣了半篮子!黑旦没有我拣得多。”李麦说:“好孩子!明天再去拣。”小响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块芦根说:“奶奶,你看,这么大一块!你吃吧。”李麦说:“好乖乖!奶奶不饿,你拿回去吃吧!”小响说着:“不!你吃,你吃。”她说着踮着脚把那块芦根向李麦嘴里塞着,李麦咬了一口,故意嚼得很响,孩子天真地笑了。李麦却鼻子一酸,滚下儿滴眼泪。
“唉!老天爷!这么聪明的小孩子,你放在天上算了,叫她们来这世界上干什么?”
李麦和孩子们回到庙里,把长松、春义、蓝五等都叫了来.把海骡子要抓人的事向他们说了说,大家都慌了。
长松说:“婶子,你听谁说的?”李麦说:“一个亲戚说的。咱们别管谁说的,这个信儿肯定假不了。”蓝五说:“要真是这样,还是赶快离开这寻母口。他们既然要抓人,可见去东三省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要不他为啥抓人哩?我看在这儿待着是祸不是福。”春义说:“渡口肯定不让过人了。要跑往东边跑,先离开这寻母口再说。”
长松叹了口气说:“人都饿成麻秆了,还要抓去当苦力,怎么跑哩,一把粮食没有,小车推不动,担子挑不动,老老小小十几口,咳,我看还不如一家子死在一块算了。整天煮大雁屎吃,脸都吃肿了,活着有啥意思?”他说罢叹了口气,低着头,眼睛里掉下两滴苦涩的泪珠。
李麦看着大家低头不语,自己心里也觉得难受。她知道现在全凭一个精神。精神架散了,只有躺下来等死了。她叹息着说:“长松,咱不能说这个话。关天关地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得刚强的话下去!天不转地转,山不转路转,光景总有转变的时候。人一辈子长着哩,日子比树叶还稠,总有转好年景的时候。我看这日本鬼子在咱中国长不了。赶走日本鬼子,把黄河口子打住,地还是咱的地,房还是咱的房,到那时候还是欢欢乐乐一家人。
特别是你,五六个孩子,你要有啥好歹.那算把五六个孩子全杀了。我这一辈子,要说死,十条命也死过去了,可是我不死!死,太容易了!可那是寻短见。投河上吊。都是没有志气人干的。
人就是要活着!再困难也要活下去!”
他们正在说话,王跑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庙外跑回来说:“哎呀!出事了!出事了!”李麦说:“出什么事了?慌得跟大车掉沟里一样。”王跑说:“汉奸队把各个路口都把住了!一个路口三四道岗!人只准进不准出,渡口上也站上岗了!”
蓝五说:“八成是他们要动手了!”王跑说:“听说是要查良民证?”长松说:“不是查良民证,是要抓苦力往东三省运!”王跑说:
“要抓人哪!那么咱们还不赶快跑!”春义说:“你往哪儿跑?”王跑说:“那也不能瞪着眼叫人家来绑啊!龙王爷神像后边也能藏个人!”他说着跑过去看着龙王爷神像的后边。李麦说:“大家不要慌。咱们还是赶快收拾东西,他紧抓慢抓也得半天工夫,只要天黑下来,咱们还到葫芦湾去抢船。跑得了就跑,跑不了就豁出去拚!”
长松说:“就这么办。收拾车子、锅碗吧。”
大伙正要去收拾东西,从庙门口忽然进来个年轻媳妇。她有二十来岁年纪,穿了件蓝底白花褂子,黑蓝颜色的大布裤子,头上搭着一条半旧的草绿色毛巾,后边梳着一个黑油油的发髻。
她走到庙院子里,徐秋斋正坐在铁香炉旁晒暖。她问:“大爷,赤杨岗村难民在这儿住吧?”徐秋斋眼睛有些昏花.他瞅了瞅说:
“在这儿。你找谁呀?”
李麦在殿里正和大家说话,猛一听这口音好熟。她从破木格子窗户往外看了看,只见一个瓜子脸、大眼睛,非常俊秀的小媳妇站在院子里,胳膊上还挎了个竹篮子,竹篮子里还放了几个红萝卜。
她瞅着这个年轻媳妇,猛地想起她就是宋敏。她还没有喊出来,宋敏已经走进大殿里来。宋敏朝着她喊着:“大婶!还认识我嘛?”李麦兴奋地喊着:“宋敏!你咋会来了!……”宋敏笑着说:“来看你呀!”李麦上前亲热地拉住宋敏的手,高兴得直想掉泪。
王跑看来了个生人,觉得有点蹊跷,自己先溜了。长松和春义几个看着宋敏不太熟,也慢慢借故离开。宋敏还一直说着:
“你们不要走,一块说说话嘛。”李麦却没有留他们,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候,李麦才一把抓住宋敏的胳膊问:“宋敏,咱们的军队哩?”宋敏笑着说:“回来了!”李麦看了她穿的一身衣服和打扮说:“打哗啦了?”宋敏说:“没有打哗啦,现在人更多了。”李麦又问:“你怎么穿这一身衣服?”宋敏笑着说:“大婶,你看我像个农村的小媳妇吗?”李麦说:“太像了。还像个半新不旧的新媳妇哩!可就是没有那股羞涩味儿,脸仰的那么高,说话又那么快。”
宋敏笑着说:“大婶,你要是在路口站岗,我准进不来这寻母口。”
接着她又说:“大婶,我这是化妆来的。咱们部队就在附近。这十几个月,我们转了一大圈子,从你们县开到杞县,和日本鬼子打了两仗。以后又开到毫州,现在我们这个支队又开回黄泛区来了,就在这个地方建立根据地。”李麦忙问:“不走了?”宋敏说:
“不走了。就在这儿打游击。”李麦又问:“闺女,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住?”宋敏说:“打听呗,我们这一次来寻母口不光我一个人,来了好多人。”李麦小声说:“你们是打算来摸汉奸队的吧?”
宋敏点点头。她接着又说:“大婶,有个事你们知道不知道?”李麦说:“什么事?”宋敏说:“日本人和汉奸队准备在难民中抓华工?”李麦看了看她说:“你们也知道?”宋敏说:“我们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领导上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寻母口的难民转移到河西,不让日本人在难民中抓走一个华工。据我们了解,他们在别的地方抓走的华工,用船全载到他们日本本土去,死的可多了。我们来这里,就是向难民同胞们,宣传揭露这个事情。”李麦说:“咦,你看多险。我们赤杨岗这一群小伙子,差点上当跟着人家走!”接着她向殿外叫着:“跑,长松,你们都来听听。”王跑在殿外说:“婶子,我们听着哩。”宋敏说:“叫大家都来吧,咱们一块商量商量,都是难民弟兄,这有什么关系。”李麦说:“都进来吧,大男子汉,别都在外边听墙根了。”
这时长松、春义、王跑、蓝五等走进来,围着宋敏坐下。李麦把他们在葫芦湾截船抢粮的计划说了说,‘宋敏高兴地说:“这太好了。我们也是计划来这里抢几条大船把难民送过河去,可是没有想到连船带粮一齐抢。我回去汇报一下,这个办法好。”李麦说:“要是有咱们军队来帮助,那就太好了!”宋敏说:“上级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寻母口的难民全部运过河。现在我们已经来了几十个人,到各个难民点上动员了。”
她们正说话间,天亮从外边回来。他在院子里就喊着:“妈!
妈!”李麦答应着说:“在这儿。”天亮走进来后,气吁吁地说:“今天夜里有七条载粮食的大船过葫芦湾。北风住了,还叫我们背上纤绳去接船,这机会太好了,咋办吧?”
李麦说:“咱们大伙商量商量,怎么样?干吧!”长松说:“我看干吧!叫他们抓走也是死,拼上命能逃到河西,说不定还能逃个活命。”
宋敏这时笑吟吟地看着天亮,她问李麦:“大婶,这就是俺天亮兄弟?”李麦说:“我也忘记说了,这就是我那个蚂蚱!”她又对天亮说:“这是新四军你那个姓宋的宋敏姐,我对你说过的那个。”
天亮这时才发现人群里坐着个年轻媳妇,他看了宋敏一眼.忙把脸扭过去,他一时叫不出口。宋敏落落大方,她亲切地说:
“天亮兄弟,要是在葫芦湾把他的七条粮船都截住怎么样?”天亮说:“咱没有那么多人哪!”宋敏说:“我们有人,还有枪。”天亮说:“那恐怕得找些小划子。葫芦湾有些地方大船靠不住岸。”宋敏说:“我们有小划子。”她又说:“这样吧,你跟我去见见我们秦队长和徐指导员,咱们再研究一下。你地理熟,又认识艄公们,看怎么行动。”天亮低着头说:“叫我妈去吧,我不会说。”长松说:
“婶子也去,你也去。”宋敏说:“这样也好。”
李麦说:“你们队长在什么地方?”
宋敏说:“就在这街照。我领你们去。”
二
在寻母口北街临河一家小旅店里,李麦和天亮见到了新四军水东地区游击队队长秦云飞。
秦云飞有二十六七岁年纪。高个子,自净脸,高鼻梁,两只眼睛锐利有神,看去很沉着、韵秀,还带着几分女性温柔,但是眉宇间却流露出一股果断和英俊的气质。
他穿着一身便服,李麦初见他.几乎把他当成一个教书先生了。这个小旅店是水东地委在寻母口设的一个联络点,秦云飞是从前天就化妆成商人,和几十个战士干部来到这里的。
宋敏向他介绍李麦和天亮以后,他笑着说:“大婶,这一回咱们上到一条船上了。”李麦凄然地说:“秦队长,我们整天打听咱们的军队。可就是打听不着下落。如今我们家没有家,房没有房。天不收、地不留,真是没…点办法了。”秦云飞说:“蒋介石扒黄河,说的是以水代兵,其实什么作用也没有起。淹了河南、安徽、江苏的四十四个县哪,咱们这里淹的最重,死的人也最多。
我们这次回来的任务,就是帮助难民同胞们,保证把大家送到河西去。国民党不管的事我们要管。因为咱们新四军、八路军都是人民的军队……。”李麦感激地说:“这太好了。听说洛阳设了舍饭场,能到洛阳就好办了。”秦云飞说:“你们到洛阳也不要多停,能搭上火车,就上西安。到西安后,你们再想办法去陕北。
我们党中央、毛主席就在陕北。到那里能开荒种地,住的地方也好办,有窑洞。咱们这几个县的难民去的不少了。耀县、铜川我们都设了接待站,到那里就好办多了。”
李麦说:“这两天我们憨的没祛子,要是能到陕北,我们都能干活。我们不怕吃苦,都是庄稼人,能开一耙宽的地,也就能保住命了。”
接着,宋敏把赤杨岗的难民打算在葫芦湾抢船的计划说了说,秦云飞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办法好。连船带粮一齐截。
群众过河上路,没有点粮食不行。这样对难民也好发动。不过要是这一千多口子难民,携家带眷,还要分了粮食过河,想完全不暴露恐怕不可能。”
宋敏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不截他们粮食。就在渡口抢几条船,把难民送过河算了。”
秦云飞想了想说:“不!粮食还要截!把粮食从葫芦湾运到河西岸,就在河西岸分给难民。这样大家积极性就高了,各村各户都会想办法。咱们在这寻母口还要打一仗!这里住着一个缉私队,一共二十多个人,先收拾他们这个缉私队。还得防备从马牧集派来的援兵。马牧集驻扎着汉奸队一个营,另外还有日本鬼子一个小队。我们要去点人到那里缠住他。日本人一共十三个,夜里他们是不敢出来的。这样,只要他们天明以前来不了寻母口,我们就能把难民送到河西了。”
他们正说话间,从外边来了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他有三十来岁年纪,蓝布裤褂,袖子挽得老高。圆脸、浓眉、卷头发,一双热情的大眼睛,个子不高,看去很结实矫健。
来的这个人叫徐中玉.是豫东抗日支队的教导员。秦云飞向他介绍李麦和天亮。徐中玉说:“我认识。”
秦云飞说:“你怎么认识?”徐中玉对李麦说:“你忘了吗?我就是在您村街上和小宋演戏,演老头的那个,敲锣的!”李麦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