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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一排铁丝网被推开了,难民们像潮水一样涌向火车。只一会工夫,这列货车的每一节车厢上、车顶上都堆满了人。人们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挤在车篷上,小车、箩筐撂满了一地,喊爹的,叫娘的,吵嚷成一片。
王跑说:“我看咱也扒扒试试,万一扒上去了,不比在这里等着强。”长松说:“等两天再说吧,咱刚到,还不摸情况。”王跑说:
“出来门就得眼疾手快,这洛阳有个啥恋头,叫我说能走就走。”
正说着,这列火车开走了。王跑后悔地直跺脚。他说:“要真破上命扒,也早走了。出来门就怕跟那些慢脾气的人搭上帮!”长松知道他是说自己,也没有吭声。
在车站上又等了两天,把王跑气坏了。在这个地方,不要说吃饭,连吃水也成问题。车站上没有自来水,街上有几眼水井,打水不但要排队,还得掏钱。每个水井上都有当地人在看着,打一桶水二分钱,难民对这一点极不习惯。王跑一辈子吃水没掏过钱,过了两天他实在过不下去,决计第二天要扒火车走。杨杏、凤英和老清婶两个女儿也吵着赶快离开这里,因为妇女们解手都没有个地方。大家商量定主意,就决定明天扒火车。他们连夜把家具行李往靠近站台的地方挪了挪,鹄候了一夜,到第二天吃罢早饭时,开进来一列闷罐车。
闷罐车里边装的是粮食和弹药。车刚一停,难民就像一窝蜂似地往车篷上涌。春义和凤英都是年轻人,他们两个先扒上去了,接着他们把申奶奶也拉了上去。裴旺家和蓝五扒上了另一节车。春义在帮着老清婶,她两个闺女雁雁和爱爱先扒上去了,老清婶却死活扒不上去。老清婶在下边哭着喊着,春义没办法,只得叫雁雁和爱爱又跳了下去。
王跑一家因为带的东西多,跑到火车跟前时,各节车顶上都挤满了人,王跑连扒带抓上到车顶,他老婆老气因为拿着一个牛腰一样粗的包袱怎么扒也扒不上去。王跑骂着:“你咋这么杀才哩,你就不会再吃点劲?”老气埋怨着:“这么大个包袱。我有多大气力?只管你跑得快。”说罢把包袱扔在地上,赌气地坐着不动了。
王跑知道老气是个犟脾气,另外站台上放的小独轮车,黑蛋和毛蛋还没有招呼过来,急得王跑又从车顶上跳下来。他说着:
“我算真服了你们了!吃饭一个顶两个,干活两个不顶一个。你先上去!”说罢就把老气往车顶上推。还没推上去,这列火车就开动了!吓得老气又赶快跳下来.多亏王跑接住她,还算投有摔伤。
长松领着杨杏和五个孩子,刚把行李担到火车跟前。车就开动了.他一家也没有上去。
到了夜里,车站上又来了两列火车。一列停在二股道,一列停在三股道。王跑在站台上睡,一觉醒来,看见有人扒火车,就赶快推醒老气,拉起两个孩子,背着行李就往火车跟前跑。老气说:“不招呼长松家和老清婶子一声?”王跑说:“你快走你的吧,一会儿又上不去车了。”王跑把行李、小车搬上了火车,又把老气和两个孩子拉了上去,这才松了口气说:“唉!总算坐上了不掏钱火车!明天就到西安了。”
夜里两点时候,这两列火车几乎是同时开动了。王跑正在打瞌睡,忽然被车上齐哭乱叫的声音惊醒,原来那列火车向西开了。王跑一家子坐的这列火车却向东开去。
因为车少人多,火车一停,难民们便蜂拥而上。他们原想着这都是向西去的火车,所以有的一家人,儿子挤在这列火车上,父亲却扒上了那列火车。还有的母女分别挤上两列火车,更有的是两口子你扒上这列火车,他扒上那列火车。大家看到火车一开动,却是向相反的方向开去,两个列车上的人都张着手臂,呼天抢地,大喊大叫起来。有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有个老婆因为女儿女婿在另一列火车上.就不顾死活往下边“出溜”,出溜下来后,一条腿被火车轧断了。
王跑本来也想往火车下跳的,他感觉火车好像跑得并不快,比牛车快不了多少。可是一看见火车下边轧坏了人,吓得他也不敢动了,只好叹着气让火车把他往郑州方向拉去。
赤杨岗逃出来的几户难民,除了梁晴和徐秋斋还没有来到,洛阳车站上只剩下海长松和老清婶两家人了。
天明以后,被火车轧掉腿的老婆,因为流血过多死了。杨杏去看了看,吓得她脸都发白了,回到站台上,说什么也不扒火车了。她对长松说:“咱要死一家人死在一块!”长松又听说火车闯潼关那一段时,日本鬼子从河北岸打炮,打死了火车上好多难民,心里就更加犹豫起来。老清婶因为老清叔还没有下落,她也不想带着两个闺女,远走到陕西去。两家人商量了一下,就离开车站,在城北邙山脚下一个叫作烧窑沟的地方,找了两个破窑洞,暂时住了下来。
三
初到洛阳,长松一家从寻母口带来的粮食,还没有吃完,暂时还能开锅。可是一家子七口人,就是每天熬野菜糊糊,两顿饭也得半升粮食。杨杏每天像数着粮食粒一样来吃,口袋还是渐渐地空起来。长松想着:这样过下去,怎么活得了?总得找个营生。
烧窑沟离城里只有二三里地,离车站更近,他到城里转了几次,因为人生地不熟,还是找不到活干。后来听说难民救济所在车站附近办起了几处粥场,他就领着孩子们去吃舍饭。到了粥场去登记,人家说领一张饭证要挑三挑水,长松是个不怕下力的人,他把全家人领来,登了记,领了七张饭证,每天上午来粥场打二十多挑水。
粥场里的水桶是铁皮做的,不算大,可是水井却有十几丈深。一个大辘轳井绳绕三圈半才能打着水,搅上来一桶水,已经是汗流浃背,一上午搅四十多桶水,累得长松头懵跟黑。每次领回粥来,杨杏心疼他,总把自己那一份让他吃,自己把剩下的粥。
再掺些菜叶子,煮煮和孩子们一块喝喝。
杨杏初到洛阳,不敢单独出门。一来怕失迷了路,二来怕孩子们跑丢了。两个男孩却怎么拴也拴不到窑洞里,小建已经十二三岁,小强也十来岁了。他们装着说去菜市上拾菜叶子,天一明弟兄俩就跑出去了。头些天果然拾回来一点菜叶子,有毛白菜,红萝卜,有时候还有点黄豆芽和碎豆腐块。
杨杏拣着篮子里的菜,问小建说:“小建,这豆腐哪里来的?”
小建说:“这都是菜市上人家不要的!”杨杏说:“我不信,这豆腐人家能不要?”小建说:“你没有去看,安仁里后边,那个菜市大着哩,几百家菜摊子!一到晌午收摊时候,这些碎豆腐人家就不要了。”
杨杏说:“只要是人家不要,咱拾回来不犯法,可千万不敢去偷人家,咱们家是庄稼人,人老几辈都正正经经的人。饿死也不能去偷人家东西。”小建说:“俺知道!”
过了些天,有一次小建对小强说:“小强,咱到东北运动场去看看吧,人家说那里最好看了。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拉洋片的。”小强说:“我怕走丢了。”小建说:“傻蛋!就在菜市南边,上坡上边就是。走吧,我知道路,我领你去!”说着哥儿俩朝东北运动场走去。
这个东北运动场,坐落在洛阳城里东北角上。当年,这里本来是吴佩孚阅兵的地方,后来改作了运动场,还建了一个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检阅台。抗战爆发后,洛阳忽然繁华起来,市场、南店、娱乐场所不够用,这个运动场就变成了个闹市。因为从京、沪逃过来的人多,这里最醒目的是旧货摊子:一二里长的一道旧城墙上,摆的全是旧衣服、旧皮箱、旧皮鞋,拆开的旧毛线,搭在绳子上,随风飘荡着,厚厚的俄国毛毯摆在地上,招惹着第一战区军官太太们的眼睛。
除了旧货摊子外,这里还有卖膏药的,卖大力丸的,算卦的,相面的,治花柳病的,还有从北平、天津跑过来的过路艺人,在这里搭起地摊,说起京韵大鼓和相声来。
小建和小强来到东北运动场,看着那些穿旗袍的和那些戴眼镜的人,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话。他们对那些旧货摊子不感兴趣,就一头钻到游艺场子里,看一个卖大力丸的,在用拳头砸砖头,看了一阵砸砖头,又跑过去看一个耍把戏的吃电灯泡。那个耍把戏的把一个电灯泡弄碎了咽在肚子里,接着就大喊大叫拿着小筐子收钱。小建看见收钱,拉着小强从人缝中钻出来跑了。后来他们去看拉洋片,人家也要钱,他们对那些能够坐在凳子上,眼对着小窗洞往里边看的人十分羡慕,但是他们没钱,只得没精打采地走了。
转了大半天,肚子有点饿了,小建就拉着小强去看那些饭摊子.这里的饭摊子和寻母口乡下不同,卖的花样好多,小建和小强从来没有见过:有洒着鸡丝、紫菜的馄饨,有炸得又焦又黄的春卷,还有雪白的小包子、再放在平锅里煎黄的生煎馒头。这些小吃也都是从平、津和上海一带跑过来的人经营的,两个孩子叫不出名字来,口袋里又没有一文钱,只好看着别人大吃大嚼。
来到城市以后,孩子们第一次感到钱的重要。他们在农村时候,只知道割草放羊、采枣子、摘甜瓜,从来不知道钱有多中用。现在来在城市,干什么都得要钱!有了钱什么都能买,他们开始找寻弄钱的门路。
小建和小强去运动场玩了几趟,发现了一个可以挣钱的地方。车站通往运动场路上有一个大坡,每天大批黄包车从车站拉着人上来,要经过这个大坡。这个坡又陡又长,有好多拉车的拉不上去。再加上近年来流亡来的人多,都是随身带着大批箱笼行李,上这个坡就更加困难。后来这里就出现了一种职业叫“推坡”。“推坡”的多是些半大孩子,他们从坡下帮着拉车的把黄包车推到坡上,拉车的付给他们一角钱。有的坐车的也给他们些零钱,多少不等全靠碰运气。
小建和小强发现这个门路以后,头一天他没有敢去推。他们以为推车的和拉车的是一家人。后来发现这些孩子和拉车的并没有关系,他们两个就勇敢地加入了“推坡”的行列。
这哥俩第一次把一辆黄包车推上坡后,拉车的给了他们一角钱。小建接住了这一角钱,小手颤抖起来了。他发狂似地想着,他和弟弟会赚钱了。妈妈有了钱也可以到面摊去秤斤绿豆面条,煮一大锅,大家唿噜唿噜地吃着。……
就在这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走过来。他歪戴着帽子,披了一件破军袄,眼上还戴着一副眼镜,眼镜大约是破碎了。
上边粘满了胶皮条。
他说:“我看你这个票子是真的是假的?”
小建犹豫了一下,把钞票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那个孩子一把抓了过去说:“滚蛋!”
小建一下恼了,他说:“你为啥拿我的钱?”
那个孩子说:“你上税了没有?”小建说:“上什么税?”那个孩子冷笑着说:“看你那个土行孙样子!告诉你,‘推坡’得上税!”
小建说:“没听说!你也不是官,你还我钱!”他说着就上去拉住那个孩子的衣服。
那个孩子说:“嗬!你是想打架啊?你想头朝东躺,还是头朝西躺呢?”小建红着眼说:“你还我钱!”那个孩子说:“嘿!这小土杂种还有个劲!来,咱们摔跤。我们城里人摔跤可跟你们乡里人不一样。咱们喊一二三开始,你能把我摔倒,把头捺得挨着地,我喊你十声老爷,还你一毛钱,你摔不倒我,趁早滚蛋!”他又指着小强说:“兵对兵,将对将,这个小土鳖不准上仗。”
“摔就摔!”小建瞪着眼说着,小强在一边吓哭了。他说:“二哥,咱走吧!咱回家吧!”小建嚷着他说:“你别怕!”说罢扑过去就要摔。那个孩子说:“你别慌!”他先把眼镜摘下来,在小建脸前晃着说:“二十块!弄破了你赔不起。”说着,把眼镜放在地上,又把破军袄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束了束腰带,喊着:“一、二、三!开始!”说罢猛扑过去将小建抱住。小建虽然不会摔跤,却会“放跌”。他也不示弱地拦腰将他抱住。两个人扭在一起,像拔桩似地来回拱着、捺着、顶着,用脚使着绊儿,那个孩子忽然趁势将腿一標,将小建绊倒在地上。小建虽然年纪比他小,个子比他矮,可是从小在农村参加劳动,却有一圪挞气力。那个孩子只想他倒了,就去捺他的头,猛不防小建就地打了个滚,像小豹子一样往他胯下一窜,扳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扳了个“仰摆叉”。他又趁势上去骑在那个孩子的身上,使劲地捺住他的头,在地下狠碰起来。
那个孩子喊着:“行了!行了!一下就行了。”小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