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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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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孩子喊着:“行了!行了!一下就行了。”小建说:“你还我钱!”那个孩子说:“你掏,在我口袋里。”小建往他上衣口袋去摸,那个孩子喊着:“在裤子口袋。”小建找不着裤子口袋,那个孩子说:“真是乡下佬!连裤子口袋也找不到!”他说着把小建推起来,掏出了钱给小建说:“给!拿回去买膏药贴吧。”小建也不理他,接过钱来,领着小强就走,那个孩子忽然从后边喊着:“戴夜壶帽的,你站住!”小建站住了,那个孩子走到他跟前说:“你们不‘推坡’了?”小建低着头没吭声。
  那个孩子伸出了右手,把小拇指头钩着伸在他的脸煎,小建懂得这是和好的意思,也把小拇指头伸出和他的小拇指头钩在一起。那个孩子说:“我叫马蚁头,有事找我!”小建点了点头。
  打了这一场架后,小建和小强就在这里“推坡”了。头两天,赚的钱不多,他们没有拿回家。小建对小强说:“小强,咱们把这钱攒住,晚两天换成大票子,拿回家叫咱妈高兴高兴。”小强说;“好。”他们又推了几天,已经攒了五六块钱,那时候大钞票兴“贴水”,四块七八角钱,就可以换成一张五元钞票。两个孩子就到钱摊上换成一张大钞票,拿着回家了。
  这些天,杨杏看他两个回来得很晚,饭吃得也少,心里思忖着:“八成是在外边要饭吃了。”又想着:“这年头,要饭也不丢人,只要孩子们能填饱肚子,管他呢!”这些天,玉兰和秀兰两个闺女,看着小建和小强每天向城里跑着,她们也想往城里去找点活干干。杨杏说:“他们是男孩子,你们是女孩子,这城市地大人杂。再说你们那么高了,还能去要饭。”玉兰说:“这城市里可干的活多着哩!就你胆小。要是俺麦奶奶在这儿,早给我们领出去了。就会叫我们到地里挖野菜。现在红薯叶子霜打了,大秋地人家都犁过了,还有什么野菜挖!”
  杨杏说:“晚两天再说。叫你爹去看看,看能找点什么活干。”
  傍晚时候,小建和小强回到窑洞里来了。一进窑门,两个人就同时喊着:“妈!我们会给你赚钱了!”杨杏说:“会吃!你们要会赚钱,咱家也不受罪了。”小建说:“你不信?”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和两张一元钞票说:“给,妈,你拿去买面吧!”杨杏看到孩子们拿来的钱,又是喜又是惊,忙问:“你们在哪儿弄这些钱?”小强正要说,小建挤挤眼,他说:“我们两个找到事干了。
  ……”杨杏不信地说:“两个小鳖羔子,你们能找到什么事?”秀兰在一边接着说:“准是偷人家的!”小建说:“你才是偷人家的。”
  接着他们把这几天“推坡”的事说了说,杨杏听了半信半疑。
  正说话间,长松从粥场回来了。他看见风箱上放的这几张钞票,就问:“这是哪里来的钱?”杨杏说:“小建和小强给人推东洋车挣的。”长松说:“在哪里推东洋车就赚这么多钱?”杨杏把他们在运动场下边“推坡”的事情说了一遍,长松却不信。他说:
  “两个蚂蚱大一样孩子,他两个会去‘推坡’?”小建在一旁不服地说:“不信你明天去看看。”长松说:“‘推坡’一天就能赚七块钱!”小建说:“我们推了五六天了。”长松说:“五六天怎么拿回来一张大票子?”小建说:“我们在老刘的钱摊上换的。”长松说:“什么老刘钱摊!我还不知道钱摊在哪儿,你们就知道钱摊?说不定就是在钱摊上偷人家的钱!”
  两个孩子满心想让爹妈高兴高兴,却想不到他爹也这样说。
  两个人受了委屈,小建噘着个嘴不吭声了,小强鼻子一酸,扑簌簌地掉起泪来。
  杨杏埋怨着长松说:“你也问清楚再说,万一是他们推东洋车挣来的钱,不委屈他们了吗?这城市地方,用人的地方多,也许真是他们赚来的钱。”
  长松说:“万二也不会!叫他们在城市学流荡了,将来怎么回去种地?明天都给我拾柴禾去,敢再往城里跑,我把你们腿打断。”
  杨杏看他越说越气,就说:“算了吧!算了吧!累了一天了.也搁不住生这么大的气。都吃饭吧。”说罢给小建和小强先盛了两碗稀面条,还给他们加了两块热红芋。
  到了夜里,两个孩子呼呼地睡了。长松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着:“难道说这两个小东西真的是推车赚的钱?要是真的。
  多少也算有点办法了。”他把那几张钞票握在手里,觉得湿漉漉的,好像有孩子们身上的汗珠味。
  第二天一早,他披上衣服走了。小建和小强醒来.揉着眼问:“妈,我们今天还去‘推坡’不去了?”
  杨杏有点为难:叫他们去吧,恐怕长松发脾气,再说他们两个到底在外边干的什么,自己也弄不清;可是不叫他们去吧,听他们说一天能挣一块多,秤米买面,差不多够一家人吃了!她想了想,把小强拉到窑洞外一棵柿树下说:“小强,你是妈的好孩子,你说实话,这钱到底是在哪里弄的?”
  小强说:“就是俺两个给人家推洋车挣的,一回一毛钱。你看我这手!”说罢伸出两只小黑手,杨杏看着他两只小手的手掌上,磨出的两个大水泡已经破了!她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回到窑洞里对小建说:“你们只管去吧!”
  两个孩子又高高兴兴地去了。
  长松到粥场打了两大锅水,他有点放心不下,就拐到大坡上来。他走到坡下边,就看见小建和小强已经在那里,他急忙蹲在一个岗楼后边,想看看这两个孩子到底在那里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从车站路上来了一辆黄包车。车上边坐了个烫头发的妇女,腿前边放了两个大红皮箱,箱子上还放了两捆书。
  黄包车刚来到坡前,小建和小强就飞快地跑过来了。他们挽着袖子向手上吐着唾沫,喊着向拉车的说:“推吧?”拉车的说:
  “推!挂点劲啊!”四只小手在后边推住车斗,向大坡上爬起来了。拉车的在前边喊着:“挂劲!挂劲!”小建和小强在后边喊着:“加油!加油!……”
  长松看到这个情景,眼睛潮湿了。
  在这辆黄包车快爬到坡顶上时,小建和小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就在这时候,两只大手忽然出现在车斗上,小建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爹长松。爷仨个谁也没说话。他们的汗珠和泪珠在尘土飞扬的大坡上洒着。……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女大自巧,狗大自咬。
  一一民谚

  一

  洛阳的窑洞,在抗日战争期间,是相当有名的。
  据有人统计,抗战八年中,日本鬼子在洛阳市投下炸弹的总吨数,相当于美国投在日本的两个原子弹.可是洛阳人民的伤亡,却要比广岛少得多。其原因之一就是多亏了那些窑洞和坚固的防空洞。
  在洛阳北邙山一带,居民大多数居住在窑洞里。这种居住条件,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实到了窑洞里边,还是别有洞天。这一带地处我国的黄土高原上.土质粘性大,含沙量小,坚硬异常。当地群众叫“立土”。再加上水位低,一般水井都有五六丈深,这都是挖窑洞的好条件。
  老百姓住的窑洞大体上有两种:一种叫“出水窑院”,就是在沟两旁的崖头上,竖切一个面,在面上挖窑洞。这种窑洞,天下雨可以流出去,像长松家和老清婶家在烧窑沟住的窑洞,就是这种式样。不过他们住的这窑洞,无门无窗,再加上多年烟熏火燎,看上去像两个黑窟窿。
  另外一种窑洞叫“天地窑院”,这种窑院是在平地上开挖一个大方坑,这种方坑一般要有二三百平方米大,挖十几米深。然后再在方坑的四面壁上挖窑洞,有的一面挖三孔洞,有的挖两孔洞不等。至于人畜的出进上下,是从远处再挖一条窑道通往下边。因为这种窑院雨水流不出去,全凭在院中再挖几个“渗坑”
  来盛雨水。
  洛阳烧窑沟大约是很早一个陶瓷场的遗址。当时大批烧瓷工人在里做活,因为盖不起房子,就挖窑洞住。后来瓷场被兵燹破坏了,人散窑空,这里就留下了几十眼破窑洞。
  老清婶在黄泛区家乡没有见过窑洞。初来时,她天天担惊害怕,总怕这没梁没柱的窑洞会塌下来。白天烧饭做活坐在窑外边,到夜里就麻烦了,她大睁着两只眼不敢睡觉.特别是窑顶上老鼠一跑,沙沙地掉下两粒灰土,她就把被子一撂,大喊大叫地跑了出来。
  人本来就虚弱,再加上成夜睡不成觉,没有住上几天就生病了。两个闺女虽然不小了,可毕竟还是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天,长松和杨杏过来看她,老婆婆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她对杨杏说:“玉兰她妈,我的命咋这么苦哩!他爹拉差车出去,到现在也没下落!两个死妮子啥也不会干。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我真想拿条绳挂在门口那棵枣树上,吊死还能落个囫囵尸首,比砸死在这窑洞里好受些。”她说着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杨杏说:“婶子,你可不能这样想,老清叔迟早会找着咱们的。再说,爱爱和雁雁都这么大了,这城市地方只要人勤,还是能顾个嘴的。你要是寻个短见,撇下她两个闺女,才没法过哩!
  一家子不零散了嘛?老清叔要是回来,看着家没家、人没人,心里啥味?”
  老清婶说:“唉!我也是这么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个窑洞我就受不了,见天夜里不能合眼。”
  长松说:“婶子,你不用害怕,这窑洞结实着哩。就咱住这破窑洞,少说也有几百年了!没有见一眼塌下来的。我问了问此地老乡,人家说,人家都是人老儿辈住,从没听说过塌顶砸坏人。
  这里土和咱们那里土不一样,你没看打的土坯,干了和砖头一样。”
  经长松这么一批解,老清婶心里略觉宽慰了一些。杨杏听说酸枣仁能治睡不着觉,这是老年人传下来的一个偏方。烧窑沟崖头上很多酸枣棵,现在霜打叶落,一颗颗红酸枣像玛瑙一样挂满了崖头。杨杏就叫小响提个篮子去采。采了两天,采了大半篮子,杨杏和小响剥了剥,砸了砸。把枣仁取出来。她送给爱爱,叫爱爱给她妈熬了几次喝了喝,老清婶果然能睡觉了。
  入冬以后,老清婶的病渐渐好起来。这天她在门口坐,长松扛了两捆秫秸秆回来。长松问:“好点了,婶子?”老清婶说:“好多了。”长松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汤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天冷了,很多病就好了。”老清婶说:“我这病只要是能睡着觉就好了。”她又问:“拣这秫秸秆烧锅的?”长松说:“烧锅我看可惜了,想扎个门。天冷了,这窑洞大张着口,有个秫秸秆门,总能挡点风。”老清婶说:“好多哩!……”她说着看看自家窑洞门口上吊的那个破麻袋片,不禁触动心事。她想着要是老清在这里,也能扎个柴门,要是爱爱和雁雁有一个是男孩子,也不至于挂这麻袋片。想到这里。就不禁暗暗擦泪。
  杨杏在自家窑门口看得清楚.她小声对长松说:“先给老清婶家扎门吧。她家没个男人,老清婶又有病。另外,两个闺女都那么大了,好歹有个门,就有个遮挡。咱家这么大一家子,晚几天弄来秫秸再说。”
  长松说:“说的是。我倒忽略了!”说罢把秫秸背了过去,找了些碎麻,由爱爱和雁雁帮着,不到半天工夫,就给老清婶扎起个门来。

  二

  这年冬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开始对洛阳狂轰滥炸起来。差不多每天都拉警报。每天八九点钟,警报就呜呜地响起来,接着天空上就出现三架一个队形的飞机群。洛阳的防空司令部,虽然也有几十门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但很少听说他们打下鬼子飞机来,整个城市的唯一防空办法,就是到城郊跑警报。
  烧窑沟离城里只二三里地,沟两边又有很多破窑洞,这些天来,这条荒崖野沟,顿时人多起来。
  每天吃罢早饭,大群的商人、学生、公务员和东车站妓院里的妓女,都向这里跑来,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警报解除才纷纷离去。
  有一天有个老头来寻水喝,他对老清婶说:“你们在这里住,怎么不摆个茶摊卖茶呢?”老清婶说:“俺是逃荒出来的,缺柴少煤的,再说连个家具也没有。”老头说:“这个容易,我是在车站煤厂里管账的,你们要煤,就去推一车。没有现钱赊账也可以,在这儿能有个茶摊,大家方便,你们也有个营生。”老头说罢又把地址说了说走了。爱爱和雁雁两个姑娘就怂恿着她妈,一定要摆个茶摊卖茶.老清婶说:“这钱咱赚不了。”爱爱说:“怎么赚不了?”老清婶说:“咱家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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