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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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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这八字,他有三年灾运。他现在不在家吧?”那个媳妇说:
  “走了两年了,才出去没有信,后来到耀县才来了封信。”
  徐秋斋就进一步说:“你丈夫是当兵的!”那媳妇吃惊地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徐秋斋又说:“是叫抓壮丁抓走的?”那个媳妇眼中含着泪说:“老大爷,你可真是神了,就是叫抓壮丁抓走的。”
  徐秋斋接着就念起他的“玄官条子”来。他说:“一对鲜花落水中,你的丈夫去当兵,白天想他吃不下饭,夜里想他点不住灯,三更半夜做了个梦,梦到他回来到家中,又是喜,又是惊,全家忙得一阵风,正要洗脸去吃饭,保长又带人来抓逃兵!……”徐秋斋念着,那个妇女两行泪已经流到了嘴边。她说:“老大爷,你可算得真投,我做了好几回这个梦了。”
  徐秋斋安慰她说:“你也别太操心了。看他这八字,到三年头上,他兴许能跑回家来,不过跑回家,你们千万别叫他在家里住,或亲戚、或朋友,出来躲一段时间,能在外边找个活干干更好。那些保长和国民党当官的龟孙们,都是凭抓逃兵发财哩!”
  那个媳妇听着他的批解,从心眼里佩服。她拿出了五毛钱要叫徐秋斋收下,徐秋斋说:“我只能收你一毛钱,多一分钱也不要,何况你们妇道人家,弄个钱不容易。你要是过意不去,你给我传个名算了。”
  那个媳妇说:“大爷,我一定给你传个名,算得真投。”说着千恩万谢地走了。
  其实徐秋斋这一套还是瞎胡编的,不过徐秋斋这个人熟悉人情世态,又见多识广。再加上他爱说爱打听,到西安时间不长,却对这里的城乡民俗、生活状况有一个粗略了解。他见到这个妇女时,打量着她像农村一般小户人家的媳妇。再加上他知道这里的农民,很少出外,大多在家种地,凡是外出的年轻男人,大多是被抓壮丁的。他又观察那妇女的表情,听她的口气说是:
  “才出去没有信,后来到耀县才来了个信。”才走时没有信是刚被抓走。还在司管区受训不能写信;到耀县才带回来信,说明他这职业是到处开拔流动的。耀县又驻了很多国民党的部队,因此他就敢断定她丈夫是抓壮丁被抓走的。
  另外,他敢于这样肯定,是那个妇女自己“露了簧”。她拿出信封时,徐秋斋虽然只瞟了一眼.却看到有“耀县三十四师”字样,当然就更敢说肯定话。他抓住了这一点,至于下边做梦,保长抓逃兵,全是按照人情世事编的现成的联儿,对谁都能用。
  徐秋斋算了这一卦,把周围几个看的人算是稀罕住了。他们互相说着:“这老头真不简单,真成来人不用问了!”也有人说:
  “他肯定认识这个媳妇,故意叫人看的,要不他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就在这一群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国民党王曲军校的学生,他听着徐秋斋在算卦时,又骂保长又骂国民党军官,心里早窝着一肚子火。他本来是军官坯子,想着将来当官军挎上武装带多么荣耀,想不到被这个算卦老头如此小看谩骂。他又听着众人在夸奖徐秋斋,心里更不服气。他拨开众人,扠着腰往卦摊前一站说:“老头,我也算一卦!”
  徐秋斋抬头一看,只见他穿着一身灰棉军服,打着绑腿,胸前戴个黄边布徽章,帽子戴的周吴郑王,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一脸傲气,两眼凶光。一看便知道是个专门来找事的,心里说:“又碰上个烧不熟、煮不烂、费油盐的家伙!”
  要说徐秋斋碰到这种人也多了,可是“物出乡贵,人出乡贱”,逃荒要饭来到这生地方,不敢多惹事,就满脸陪笑说:“老总,我这只能算个巧要饭,你先生要忙就忙去吧!”那个军校学生说:“我不管你要饭不要饭!算对了我出钱,算不对我砸你的摊子!”
  徐秋斋又陪情说:“长官,无君子不养艺人。我是逃黄水出来的,今年快七十了,我这算卦事实上是给人解个心焦!”
  “别噜嗦,你给我算!”
  徐秋斋看着说好的不行,就只得忍着气说:“那你就报八字吧!”那个军校学生报了八字,徐秋斋说:“你问什么哩!”军校学生说:“你先说说我家里都有什么人?”
  徐秋斋:“你爹死了!”
  “嗯,你往下说吧!”
  “按你这八字,你是弟兄三个!”
  那个军校学生把眼一瞪说:“不对,我弟兄两个!”
  徐秋斋说:“你别慌嘛!你是生在辰时,又是个南方丙丁火命,这就注定你妈还要改嫁,到时候还要给你领个小兄弟!”
  这个军校学生“通”地一下,照着徐秋斋胸前打了一拳,他骂着说:“他妈的,老家伙!……”
  徐秋斋也恼了,他喊着说:“你干吗打人?你是来算卦的不是?”
  那个军校学生又把他墙上挂的布招牌一扯,抓住徐秋斋的衣襟说:“跟我走!”
  看热闹的几个流亡学生不愿意了。他们走过来说:“你凭什么带人!你是哪一部分的?”
  “摆卦摊犯法吗?犯哪一条法律?”
  军校学生气吼如牛地说:“他骂保长,骂我们军官!骂军官就是骂蒋委员长!我们军官都是蒋校长培养出来的。”他说到“蒋委员长”和“蒋校长”时,两腿一并,“叭”地立一下正,表示他是军官学校的学生,对蒋介石无限崇拜。
  那几个流亡学生中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他看着这个王曲军校的学生,是被“领袖至上”这一套法西斯教育浸透了的家伙,就对另几个同学悄悄说:“叫我来治他!”
  他对那个军校学牛说:“你是军官,看起来道理比我们懂得多,我问你:蒋委员长怎么训练你哩!就是叫你打难民吗?蒋委员长啥时候不让算卦?蒋委员长命令你来撕人家招牌吗?……”
  他故意说一句话带一句“蒋委员长”,那个军校学生就得“叭”地立一下正,他越说越快,那个军校学牛立正就立得越快,最后弄得满头大汗,不得不大喊:“你们这群学生是干什么?”
  学生们逗了他一会儿,那个军校学生看着看热闹的人都不向着他,就抽身想走,那个大一点的流亡学生拉住他说;“你把这招牌撕了,你得赔人家!”最后经大家说合,由他赔徐秋斋一块钱,才放他走了。

  二

  惹了这场风波以后,徐秋斋不算卦了。
  他想着这城市地方,怪不得每个商店里都贴个纸条“莫谈国事”,原来不能随便说话。另外有些规矩他也不懂,说到蒋介石还得站起来立正!自己是个算卦的,整天得说话,不定哪句话说走了嘴,还得挨打吃官司。另外,他也觉得这算卦没有多大意思,自己也不相信.整天磨嘴皮子,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到邮政局门口代人写信。
  他又跑了两天,倒是看见了一张桌子,离邮局不远,有个摆青菜摊子的,他有一张白木单桌。他每天起五更来卖菜,八九点钟就收摊子去郊区推菜。邮局正好是八点钟上班,两下借着用,倒是“弯刀对住瓢切菜”,两不耽误。
  徐秋斋和那个卖菜的说了说,卖菜的也是河南逃荒来的,就满口答应了。至此.徐秋斋就在邮局门口代写起书信来。徐秋斋代人写信有个长处,他能问得清楚,写得明白。除了一般款式用文言外,正文大多用白话。比如给人家写家信,他就写上:“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下边就用日常白话。所以写后给人家读一遍,人家就很满意,他规定写一封信五分钱,有时人家还多给他几个。
  过端午节那天,徐秋斋用一毛钱买了两个灵宝大枣粽子。
  自己吃了一个,一个舍不得吃,给梁晴捎回家来。他想着孩子整年整月在打包厂缝包,见天就是红薯熬稀饭。节不是节,年不是年,吃个粽子也总算知道过五月节了。
  回到窝棚里,却见一个人在里边坐着。这人有三十四五岁年纪,白净面皮,留个分发头,穿着银灰色线春夹袄,黑绸面裤子,手上戴着个金戒指。身边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几十个粽子,还有炸糖糕、油条一类吃食。
  梁晴看见徐秋斋回来,就笑着说:“这就是俺徐大爷!”那个人也忙有礼貌地叫着:“徐大爷。”徐秋斋赶忙把手里提的那只粽子藏在袄袖里,招呼着他坐下问:“是哪里客?”梁晴说:“这是俺厂里的崔会计。现在是崔课长。”那个人说:“我姓崔。”接着他说:“早就说来看看你老人家,没有空。听小晴说你人可好了。”
  他又说:“小晴在我们厂干的可好了,大家都喜欢她,聪明,肯干,也不偷不拿,手脚下净。我和刘经理说了,准备叫她当‘里工’。
  能当上‘里工’,就有个可靠饭碗了,一个月至少能开三十多块钱。”
  他说着,徐秋斋哼着。梁晴还插嘴说:“老崔说还能在黄金庙街附近给咱找一间房子!”徐秋斋说:“这太叫崔课长费心了。”
  他又问:“崔课长你贵府是哪里人?”
  姓崔的说:“大爷,你就叫我天成吧。我是南阳人。说起来咱算是老乡呢。”
  徐秋斋说:“看你这年纪。你也该是成了家了。跟前有几个孩子了?”崔天成支支吾吾地说:“老家两年都没有信了。日本人占了南阳以后,谁知道家里人死活。”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崔天成把篮子里的粽子往外边拿着说:
  “过五月节的,别的没什么买,给你们送几个粽子、糖糕吃吃。”徐秋斋上去拦住说:“你千万别放。咱们是初见面,你还是带着。”
  崔天成说:“哎呀,老大爷,你怎么这么客气,几个粽子算什么?”
  徐秋斋说:“不,我们无功不能受禄!这礼不能收。”崔天成说:“老先生,你看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小晴是我们厂里的工人,我留下给她吃!”
  他这么一说,徐秋斋无话可说了,只得让他留下。
  崔天成走了以后,徐秋斋问梁晴说:“晴,这个人怎么给你送这么一份重礼?”梁晴说:“他这个人爱花钱,在厂里经常给我们女工买糖吃。他在厂里一个月拿一百多,又没个家,他不花干什么!”
  徐秋斋正色说:“不能这么看。俗话说:‘没利不早起。’哪有无缘无故过节跑来送一份重礼的?我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咱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庄稼人,虽说出来逃难,这小便宜可千万占不得!你年纪还小……”他说到这里,摇摇头说不下去厂。
  梁晴说:“他这个人就是个大摊泥,要不我明天带去还他。”
  徐秋斋说:“还他也不必。那反而越描越丑了,也显得咱们不大方。有机会了,咱还他一份礼,由我出面。重要的是咱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这天夜里,徐秋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到后半夜又咳嗽起来。他想着这活真是不好说出口。梁晴虽然跟着自己,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说轻了恐怕她听不懂意思,说重了又担心她不高兴,自己多管闲事。他凭经验观察,看出来那个姓崔的不地道,想在她身上打主意。可是梁晴到底怎么想哩?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年纪也大了。虽说和天亮有那么点说道,一没有结婚,二没有换契。真有好人家,人家嫁了,谁能管得着?那个人要是把这闺女糟蹋了,又不娶她,可苦了这孩子了!……想到这里,他心里说着:“该说我还得说!就是把她得罪了,我也得说!人老了,不就是多一点经验嘛[连这点经验也不传给后人,不管她嫁给谁,只管跟着喝喜酒,那就不算个人了!”
  早上起来,梁晴说:“大爷,昨天夜甲我听着你老咳嗽,是病又犯了?”徐秋斋说:“天阴了,咳嗽两声。天晴就好了。”他说着看了看梁晴,她仍然是高高兴兴的。徐秋斋嘴张了几张,想和她摊开来谈一谈,可是看她那高兴劲儿,暂时不忍心和她谈。早上她又忙着去厂里,也就把想好的那些话,暂时压在心底。
  梁晴从小在黄河波浪上长大,每天和朝霞说话,和落日谈心,对于家常理道、人情世事是根本不了解的。她对天亮的爱情,是天真的,纯挚的。到了寻母口后,她开始进入一个男女众多的人群中,但这群人都是纯朴的农民,虽然是在流浪的生活中,大家却严格地遵守着农村固有的伦理道德。比她年纪大的人,都像长辈一样关怀她、喜欢她,比她年纪小的人,都很自然地把她当作一个相姐,一个大家庭的成员。她从小跟着梁老汉长大,梁老汉把自己全部的爱,倾注在这个独生女儿身上。在这种环境里,培养出她非常重感情的性格。但是她又是天真的、纯洁的,她把所有人都当作像赤杨岗那群农民一样好,她不了解那个社会的另一面一一黑暗与罪恶。
  在初开始进厂时.她对崔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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