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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开始进厂时.她对崔天成的印象并不好,她几乎每次看到他时,就把嘴噘起来。她觉得一个大男子汉,到人跟前一股雪花膏味,另外眼珠子转得太活了,农民中很少有这样的眼睛。几个月过后,她渐渐地和他熟了,最初的印象却渐渐地淡薄了,模糊了。
人们的最初印象,有时候是荒谬的,但有时候也是非常准确的。因为每个人都是拿着自己全部生活经历的镜子,映照出初次接触的事物,这就是对事物的新鲜感;新鲜感总是有一定的敏锐性和准确性的,而习惯熟了却像一把沙土,往往会把一盆清水搅混。
崔天成每次见她总叫她“小晴”,发线的时候,总要给她多发一点,收活的时候,总要给她多算一点。天冷的时候,总要摸摸她手,说:“你应该买一副手套。”天热的时候,他拿着扇子在工棚里转,走到她跟前时,总要往她身上扇几扇子。这些小小的爱抚,使梁晴在几十个女工中,产生一点神秘的感觉和满足的心情。
崔天成爱和女工们打闹,有一次打赌,崔天成输了,大家要他买芝麻糖,崔天成不买,大家就故意逗他,把他的帽子在工棚下来回传着撂。后来崔天成发脾气了,他把门口卖芝麻糖的叫来,叫大家随便拿。后来每个人拿了两根,崔天成面不改色地把钱拿出来了。这件事给梁晴印象很深,虽然她只拿了一根糖,但是对崔天成那股不在乎的派头却暗暗佩服。
生活的书本是很厚很厚的,梁晴却只是翻了它的前几页。
她对崔天成的印象渐渐好起来,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心事,又比较灵活、聪明,就连他那颗令人讨厌的金牙,现在看去,配上两片经常笑着的嘴唇,也不难看。
梁晴开始有个感觉,他觉得崔天成应该有个妻子,把他管住,不让他那么随便乱花钱,而且她觉得崔天成这个人是能管住的,是好管的,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要管的人是她自己,因为她一直把崔天成当作长辈。在农村,三十多岁的人当然是叔辈,而她自己才十八岁。
这天到了厂里,崔天成去发活时,瞪着眼去看她的脸,好像在她脸上要寻找什么东西。梁晴没有介意,领了活照样有说有笑地干着。到了下午放工时候,梁晴去交活,崔天成小声地对她说:“小晴,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梁晴只当是把她收作“里工”的事有了希望,就说:“我先到门口转一圈,等会儿再回来。”
崔天成点了点头。
女工们都走了以后,梁晴又回到了棚,崔天成也不看她的脸说:“到后边,我的屋里。”说罢从前边走,梁晴跟着去了。
到了崔天成的屋里,崔天成随即把门关上,屋子里这时更暗了。梁晴说:“这屋子多暗,你也不开灯!”崔天成说:“灯泡坏了。”说着自己坐在床上,让梁晴坐在他跟前的凳子上。
崔天成说:“你家那个姓徐的老头看去怪厉害的!”
梁晴说:“他不厉害,人可好了。虽然我们不一姓一家,待我像亲孙女一样。”
崔天成没吭声。接着他又笑着说:“小晴,你今天太漂亮了。
你看咱们工棚几十个女的,跟你一比,全成猪粪了。”梁晴说:“是嘛,我这个破印花布褂子,肩头都破了,我们来西安逃荒路上.扁担磨的。”
崔天成说:“你要是把头发烫烫,穿上旗袍才漂亮呢!”
梁晴说:“我不喜欢烫头发,也没有钱。”
崔天成说:“我给你钱。”他说着抓住了梁晴的手。
梁睛有些胆怯,她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可是他抓得紧。抽不出来。
崔天成这时又把身子偎到她跟前说:“小晴,我要钱干什么?
我全给你!……”
梁晴说:“不!不!……你有家,你应该寄给家里。”崔天成上前一把将她抱住说:“小晴,我没有家!我就要你!你嫁给我吧!我叫你当太太,给你赁一所房子!……”他说着眼中露出野兽般的凶光。
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晴突然神志清醒了,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她对这几个月来的事情完全明白了!理智产生了勇敢。勇敢又产生了力量。她使劲把崔天成推开,嘴里喊着:“你干什么!”
崔天成又拉住她的胳膊说:“咱们再谈谈,咱们再谈谈,我在厂里有股份,我有钱,你现在太可怜了!”
梁晴把胳膊一甩,把崔天成推倒在床上说:“我不叫你可怜我!我不稀罕你的臭钱!”她说着把门一开,飞也似地跑出了工厂大门。
她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屋子里还点着一盏小煤油灯,徐秋斋在看着一张旧报纸还没有睡。她推开板门,跑过去跪在徐秋斋面前,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徐秋斋当然估计到了事情的发展,他后悔自己早上没有把话和她讲出来,他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拍着自己的头,真想用手在自己老脸上打两掌!
徐秋斋把她扶起来坐在地上,含着汨问:“他……有人欺侮你吗?……”
梁晴哭得更伤心了。徐秋斋说:“你说!你对爷爷说!我没有刀我有笔!我写状子到法院告他。告不上我也要给你出气,他也是一条命!”
梁晴却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哭到半夜,梁晴不哭了。徐秋斋问她说:“晴,是谁欺侮你了?是那个姓崔的不是?我是你爷爷,不要怕丑,他糟蹋你了没有?”
梁晴擦着眼泪说:“没有,我把他推开了。大爷,我不想去打包厂上班了,就是要饭,我也不去那个地方了。”说着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
徐秋斋忍不住说了一声:“好孩子!我有脸见你妈和天亮了。”
梁睛说:“大爷,你放心,我不会变心!姓崔的就是用钱把我埋起来,我也不会嫁给他。我等天亮,一年等不来等两年,两年等不来等十年!”
徐秋斋说:“天亮是个好孩子,是可靠的。你们也会团圆的,将来咱们攒几个盘缠钱,我去找他。就是跑一万里,我也要把他给你找回来。晴,人过一辈子,就要这样!我们人穷情义不穷。
人不同于畜生,就在这一点。什么叫夫妻情?用这报纸上的新名词来说,夫妻情就是互相牺牲!你放上一块瓦,我放上一块砖,你放上一根檩,我放上一根梁!你放上一腔血,我放上一个头!有情有义的房子,就是这样盖起来的。……”
梁晴瞪着大黑眼睛听着这个老人讲的话,老人兴奋得眼中闪山锐利的光芒。他又苦笑了笑说:“我四十三岁那午,你奶奶就离开我死了。怎么死了,民国九年大荒年,饿死了。当时我不在家,回来时候她已经不会说话,只剩下一口气了。她给我指指炕底下就断气了。……”徐秋斋擦了擦鼻子上的泪水继续说:
“后来我把炕扒开了,炕下边瓦罐里埋着一斗麦!原来是她怕我回来饿死,把一斗麦给我留着,她自己倒饿死了!这一斗麦,……”徐秋斋说着痛苦地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过罢年景,”徐秋斋又接着说:“多少人跟我说,徐先生,续个弦吧,你还年轻着哩!我说我的弦就没有断。快三十年了,我没有再娶。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够了。我这颗心已经放到一个地方了。唉!可惜那时候咱乡下没有照相,一张相片也没有留。
不过我心里有一张像,不是照相馆照的,是我自己在心上刻的。
……”接着他又说:“什么叫良心?良心就是一个人的德行,一个人的胆气,一个人的脖筋和脊梁骨,人有良心就活得仗义,活得痛快,什么都不怕,他没有亏心!……”
徐秋斋大声地说着,就在这个破茅屋里,他把中国人民的道德火把,交到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手里。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美不美,泉中水,
亲不亲,是乡邻。
——民 谚
一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梁晴不想去打包厂上班了。
徐秋斋老头劝她说:“你还是去上班,这也没有什么。你干你的活,他当他的会计。他提出的要求咱不答应,我看他也不能把你扛起来转三圈。在这城市地方,人多嘴多,量他也不敢逼亲抢人。不过以后咱自家要注意一点,不占他们的小便宜,不跟他们打闹,不管对什么人,心中要留几分神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梁睛还是不想去打包厂。通过这件事,这个天真纯洁的姑娘,好像一下子大了好几岁。她回想起好多事情自己太傻了,太不懂事了。过去她把什么人都当作好人,现在她懂得了人的各种目光,为什么走在街上有些小流氓总要撞她一下;为什么有些国民党兵总要找她问路;为什么警察局的户籍员老来她家喝水,……她发现自己头上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足最惹人注意和引起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原因之一。她恨自己这条又粗又长的发辫。
一天早上,她用木梳梳头,就下决心把辫子盘起来。她梳了个髻。当她把髻盘好,对着一面破镜子照了照,自己先脸红了。她想到天亮,想到李麦大婶,想到自己这十八年在苦难中长大的岁月。这个髻到底是为谁盘的?自己还没有结婚,还没有丈夫,只是为了吃饭,就得把辫子盘起来,辫子到底犯了什么罪?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伤心得掉下泪来。……
晌午时候,徐秋斋从邮局门口回来,看见她头上盘了个髻,先吃了一惊。他说:“怎么把辫子盘起来了?这辫子不是随便盘的呀!”
粱晴低着头说:“大爷,以后你就喊我‘天亮家’吧!这样盘上髻,省得惹麻烦。……我和天亮,只要俺两个不死,我就是他海家的一个人了。哪怕是海枯石头烂,猴笑柏叶落,我也不会变心了!”她说着又掉下两滴泪珠。
徐秋斋这才理解她的心事,他叹了口气说:“也好!也好!”
二
粱晴在家里住了两天,把旧棉衣、被子拆洗了冼。没有活干渐渐义心慌起来。后来徐秋斋听说北关有个新开办的裕华纱厂正在招收女工,他就跑去打听。到那里问了以后,知道这家工厂要人是要人,就是进厂得找两家铺保。头半年只管饭不给工钱,叫“试用期”,试用不行还得赔他的饭钱。另外,还听说那纱厂里边活重得很,一天干十二个小时。徐秋斋和粱晴商量,梁晴决计要去。她说:“活再重总比在家里强,我不怕吃苦,就是这铺保咱不好找。”
徐秋斋想了一会问:“你说有一次看到一个人好像咱村蓝五,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粱晴说:“才来西安那一天,我和嫦娥到街上转时看到的。当时也不知道东西南北,什么街道也不知道,光记得有个人的后影好像是蓝五叔,他走进去的那个门口,有个牌子,上边写着‘桃花庵’三个字。”
徐秋斋想着说:“这西安市咱也住得这么久了,有慈恩寺、开元寺、地藏庵、吕祖庵,哪有这个桃花庵?”他又问:“你记得大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红墙朱漆大门?……”梁晴说:“不是。是个大席棚子,门口还有个木栅栏。”徐秋斋说:“那是个货栈吧?”梁睛说:“也不像。”徐秋斋忽然猛省地说:“该不是戏院子吧?《桃花庵》是一出戏的名字,就是《卖衣收子》。你看见‘桃花庵’那几个字在哪写着?”
梁晴说:“在一块小黑板上,写的白字。”
徐秋斋说:“就是戏院子。这倒好找了。说不定蓝五搭上戏班子了。西安就这十几家戏院,我明天去挨家找。一个‘桃花庵’把我弄糊涂了。”
第二天,徐秋斋就到街上去打昕蓝五。他先问了两家秦腔和郿鄠剧团,人家都说没有个姓蓝的。他卫到“民乐剧场”找到一个烧茶的老头。,老头说:“要是《桃花庵》这出戏,八成是河南梆子剧团。秦腔里没有这出戏。我给你说两个地方你去找找,一个是‘黄河剧社’,一个是‘醒狮剧团’。这两班子都是河南来的大班,你先去找找看。”
徐秋斋就先到“黄河剧社”问,人家说:“我们这场面上没有个姓蓝的,有个吹唢呐的姓许,年纪也不对。”
徐秋斋越问越近,他想着既然这剧团里有吹唢呐的,他八成也会在剧团。“秤锤秤杆,相离不远。”我就再到“醒狮剧团”问问。
路过富强路,已经是小黄昏时候,街上电灯已经亮了。就在这时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