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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义还想发作,被凤英制止了。一直到晚上收摊,春义还憋着气,没有说一句话。
“你不应该和那个赶驴的吵,买主什么样的都有,咱们做生意的,光和人家吵架还行?传出去不让老白看笑话?”
“这侍候人的事我干不了!”
凤英劝他说:“你看柱子哥,多精明啊!见人一脸笑,再难侍候的人,都能打发得舒舒服服。你老是哭丧着脸,……”
春义把碗一推说:“咱是卖饭的,不是卖笑的!人不会笑,不能用根棍把嘴唇顶开!”
凤英不敢再说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地吃起饭来。她吃着饭,觉得心里憋闷。她想自己累死累活,跑前跑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安慰,还老得生气。难道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家?她想到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大声说过一句话,一开口就是“妞啊!妞啊!”地叫着,可春义也是个男人,他怎么比铁打的人还生硬?……她想到这里,眼泪流在脸上了。
吃罢晚饭,春义到街上去转游。凤英把一天卖的钱从小柜子里倒出来数着。开始,她还叹着气,擦着眼泪,等她整出十几张大钞票时,她的眼睛闪出了光。因为下边剩的钞票全是盈利。
她的血液沸腾起来,她身上又充满了精神。她抹去了脸上懦弱的泪痕。……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手背手心都是肉。
一一民谚
一
海老清离开洛阳以后,回到伊川县闻鹤村周青臣家扛长工。第二年春天,周青臣被县里一所私立中学请去当校长。他把全家搬到县里住,闻鹤村的三十多亩土地,就交由海老清佃种。
周青臣是清朝最后一科秀才,据说他是十四岁时考中的。当时县试的考官是福建人,听说周青臣是宋朝大儒周敦儒的后代,就特意叫他去参加考试。在考场,别的童生都按经义题目做八股文章,周青臣的考试题目却只是让他背诵“四书”
和“五经”。那个考官有意要提携“宿儒后代”,当周青臣背诵《论语》和《孟子》后,考官就不让他再背了。没过多少天,县文庙的科试榜上就有了周青臣的名字。他考中本科县试最后一名秀才。
辛亥革命后,周青臣才十六七岁。但是因为他戴过顶子,穿过蓝衫,便俨然成了一个小绅士。头上的辫子比别人多留了好几年。
周青臣小时候本来是个很淘气很活泼的孩子。因为中了秀才,他的身份地位忽然提高,平常便装出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圣人面孔来。他是从背“四书”“五经”中的秀才。平常在生活中,几乎无处不背诵“四书”“五经”。张口“孔子曰”,闭口“孟子曰”,农民们弄不懂孔孟二位夫子那些语录,不敢和他多谈话,背地里却给送了个不大文明的外号,叫“圣人■〈尸求〉!”
这个外号传到周青臣耳朵里。使他很生了一阵子气。但也改变了他身上不少迂腐气。吴佩孚在河南当十三省巡阅使时,他居然跑到开封上了一段法务学堂。回到村子里,不但穿了一套满身都是纽扣的衣服,还娶了一房姨太太。这一来,农民们不敢再叫他那个外号了。因为他也不大像圣人身上的“零件”了。
抗日战争开始,这里的服兵役办法是实行抽签当壮丁。除独子外,凡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男子,只要抽中了签,就要送到师管区训练六个月,然后由军队接去入伍当兵。
一些富户怕当兵,想各种办法逃避兵役。后来他们听说中学里的学生不当兵,公立中学有年龄限制不好进,他们就筹办私立中学。周青臣因为是晚清秀才,又上过北洋军阀的学堂。还是全县的“国学耆宿”,一家私立“明道中学”,就请他来作校长。
这所中学只有两班初中一年级学生,大部分是乡下中小地主的子弟,除一部分十二三岁的小学童外,大部分都是来躲壮丁的大汉。这些人年龄大多在二十岁以上,还有三十多岁当了爸爸的胡子学生。他们是来躲避壮丁,根本无心读书。来上学时,有的带有小烟袋,有的带着麻将牌,还有的把“家眷”也带到了县城里。
周青臣明知道这是校董们办的逃避当壮丁的处所,因此也不多管。他请了一个过去在焦作煤矿给英国人当会计的老头教英语,又请了一个小学老教师教史地,他自己每天给学生们讲一堂《论语》和《孟子》。至于物理、化学、动物、植物、生理卫生等课程,一律免掉。照周青臣看来,什么细胞、胚胎、元素、杠杆,这全都是洋鬼子们的邪说。学生们有了充裕时间,夜里打麻将,白天踢皮球,因为没有体育老师教,他们只比赛看准踢得高。有时玩得发腻了,就调唆小同学打架。周青臣对这些全然不管.任他们去闹腾。他只有两条把握得紧:一条是不招收女学生,另一条是不聘请女教师。因为他的这些“童子军叔叔”年龄实在太大了。
周青臣家里的地由海老清种着。头一年麦季打了八大石小麦,除了粮差、捐税外,按四六分场,周青臣拉走了四石,海老清只落了两石。
收罢小麦,海老清又种了几亩秋庄稼:二亩玉米,三亩谷子和一亩绿豆,还栽了二亩红薯。剩下的地,因为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留作晒茬旱地,到秋天还种小麦。
海老清种这些秋庄稼,一方面是为自己做饭时有点杂粮搭配着,另一方面是收打以后,给东家送一些秋粮红薯吃个新鲜,让周青臣心里高兴。
农历六月,谷苗锄过三遍时候,海老清想到洛阳看一看自己的老伴和两个闺女,去年一气之下离开洛阳,但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有点后悔。他觉得老伴一个人领着两个女儿,从家乡逃难出来,没有饿死冻死就算不错了。老清婶嘴是哕嗦一点,可是现在一个人跟着影子转,确实感到寂寞。再说洛阳城里,三天两头拉警报,日本鬼子飞机不断轰炸,自己却躲在这里平安地住着,万一出了事,他海老清得后悔一辈子。再说他对爱爱的职业也渐渐想通了。他听人家说过一句话:“说书、唱戏是‘卖艺不卖身’!”这句话使老汉的头又抬了起来。他想着近年来那些演新剧的剧团,不是也有很多女孩子登上台唱戏吗?那些女孩子们的家庭都还是有身份的人家哩。世事变了,现在不论“下九流”不“下九流”了。想到这里,他就连夜磨了一百多斤好白面,又摘了两个大南瓜,用个小驴驮着去了洛阳。
到了北关烧窑沟,老清找着了老清婶住的窑洞。这个窑洞已经安了一扇新门,老清怕走错了家,就在门外喊着:
“雁雁!雁雁!这是雁雁家吗?”
门开了。老清婶走出来,一看见老清就叫着:“哎哟!你怎么摸回来了?你怎么想起来回来了?你还知道你有个家!连封信也不打。爱爱打问了多少人,就是问不到你的踪影。赶快到屋里。哎哟!这死老头子还算有个三回九转,也不知道怎么开了窍了,还想起来我们娘儿们。……”
老清婶一口气地说着。老清任她指天划地数落着,自己却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眼中含着泪,笑着把驴子拴在小树上,把两袋面粉往窑洞里提着,最后又把两个大南瓜搬进来放在屋子正中间。
海老清在窑洞里坐定,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破窑洞大变样了。屋子里放着一张旧八仙桌子,还摆了两把罗圈椅子。桌子上放了个茶盘,茶盘里放着一把画着“福禄寿”图案的白细瓷茶壶和四个茶盅。窑洞墙壁的下半截已经用纸裱糊了。这些纸是公文纸,上边全都印着“第六十四军洛阳留守处”字样。
老清婶的打扮也变了,她穿了件鲁山绸褂子,黑丝布裤子,耳朵上还戴了一副闪闪发光的豆芽式耳环,看去好像是金子。
老清婶来拿过一把布摔掸说:“把你脚上的灰掸掸!”老清接过摔掸没有敢向自己的脚上掸,因为摔掸的布太白了,自己脚上的那双“踢死牛”被灰尘盖满了。他走到窑洞外使劲跺了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放在地上的两个南瓜,和这个“家庭”不怎么协调了。
海老清先问起了小女儿雁雁。老清婶告诉他,雁雁在被服厂给人家锁扣眼,是关处长给她找的事儿。关处长这个人可好了!海老清第一次听到关处长这个名字,他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也没有敢多问。
“这一年多,你们日子还能过去吧?”海老清看着床上放的两条印花被子问。
“还不是全凭爱爱。”老清婶说着夸起闺女来,“孩子一天赶两场,有时赶三场。嗓子都唱哑了!不管怎样,总算熬出来了。
班子里现在给她吃一分五厘账,还管一顿夜饭。他们现在离不开爱爱了。爱爱如今不光说段子,也会两本‘大书’了。过罢年,光《五女兴唐传》就说了一个月,接着说了《雷公子投亲》,场场客满,一场说下来就是好几十块钱哪。唉!就是钱都叫徐老板分跑了。有啥办法哩,场面、院了都是人家的。爱爱是棵‘摇钱树’,可就是栽在人家家里了!”
海老清听老伴兴奋地说着,自己有些茫然。什么“大书”“小书”?什么叫“段子”、“折子”?他不懂这些行话。他只懂得“枣芽发、种棉花”,“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他奇怪平常烧火燎灶的老清婶,居然能说出这一大串他听不懂的话来。怪不得她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洋袜子。
天快黑时候,雁雁从被服厂下班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老清,先惊喜地叫着:
“哎呀,爹!……”
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雁雁就跑过去把头拱在老清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眼泪在雁雁的脸上流着,却向海老清心上滴着。他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说:
“雁雁!爹不是回来了吗?”
可是雁雁还在哭着,老清的眼睛模糊了。他感到痛苦,也感到甜蜜,他感到难受,也感到温暖。这是他多少天所期待的眼泪。也是他害怕见到的眼泪。爸爸的泪管和女儿的泪管是相通的,爸爸的眼睛里只要起一片潮,女儿的眼睛里就要下一场雨。
海老清虽然脾气耿直倔强,对待两个女儿爱得却像掌上明珠。
每年在老家赶庙会时候,他总是要背一个,扯一个,领她们去赶会。到了会上哪怕自己少买一斤烟叶,也要给两个女儿买点吃食。碰到卖胡辣汤或羊杂碎时,他总是只买两碗给爱爱和雁雁吃,自己从口袋里拿出冷窝窝头,蹲在一旁啃着。……
雁雁八年那年,天冷得早,过了“小雪”,树上的叶子都落净了,她还没有件棉袄穿。那年老清婶有病,没顾得上给她做,家里也没有棉花,只给爱爱作了件棉袄。雁雁看自己没有棉袄,羊也不放了,坐在家里怄气。老清从地里回来,看她在抹眼泪,就问:
“雁雁,你哭啥哩?”
雁雁擦着泪说:“俺姐有棉袄,我没有棉袄!”
老清听了一声没吭,到地里背回几捆棉柴,一棵一棵地拣着,把上边没有开开的小僵辦棉桃摘下来,又连夜剥了剥,弹了弹,亲自和爱爱给雁雁套了个棉袄。……
雁雁对老清也有一种特殊感情。有一年,一辆装烟叶的大车翻在路旁,赶车的抬起车装好烟叶赶着大车走后,地下剩了一层碎烟叶。雁雁放羊路过这里,就把小布衫脱掉铺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把碎烟叶捡起来,给老清带回家里。老清吸着这些香喷喷的烟叶,心里感到一种特别的慰藉。七八岁的小女儿,已经长了个心知道惦记他了。他喷着烟雾笑着想说一句什么,雁雁却捂着他的嘴说:
“爹,你不要说。……”
农民们的天伦之爱是无声的、是质朴的。他们没有动听的语言,没有热烈的表情。但是他们的爱是深厚的,深厚得像地壳里边的岩浆,他们把炽烈的热埋在地层深外,又用这些热量催发着万物,给大地以生命。……
晚上,长松从城里拉车回来,和杨杏一道过来看望老清,他们各自叙述着别离后的见闻和经历。
老清兴奋起来,他说:“……戏在人唱,地在人种,掌柜家这三十多亩地,过去他一年最多收六大石麦子,我今年打了八石多。我种了十亩‘和尚头’小麦,一亩地合三斗半,在他们那个村子里数头一份。他们这里地不像咱们老家是沙土地,它是黏土,在下种前全凭一盘耙。那十亩地下种的时候,我锁了三遍,通了六遍,把它耙得像箩面柜子里边的面粉一样,我不信它不长庄稼。”
长松问着:“你牲口怎么办呢!”
老清老汉说:“犁耙车辆还是掌柜家的。牲口我买了一匹瞎子马、一头小毛驴,样子都不好看,凑合着能种庄稼。俗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逃荒在外,给人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