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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用根深蒂固的道德、文明、团聚力、正义感和同情心筑成的。不管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把他们的武器研制得多么精良,在这一条“长城”面前,他们始终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侏儒。
二十世纪很多荒唐事情的发生,是有些人对中国历史的无知,对中国的民俗以及由此形成的民族精神的无知。
在七月七日的前几天。洛阳城里的各家剧院都贴出了花花绿绿的海报,名字叫得不同,但演出的剧目内容,都是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豫剧叫《天河配》,曲子戏叫《鹊桥会》,越调则叫《七夕泪》,业余的票友们则直接叫《牛郎织女》。为了招徕观众,有的海报上批着:“机关布景,夜空真星出现。”还有的写着:“准带真乐上台,黄牛说话。”这些五花八门的广告,对一些老观众来说,并没起多大作用。他们只是一年一度地来看一遍这个古老的故事,为牛郎和织女的不幸叹两口气,掉两滴同情的眼泪,就觉得很满足了。
说书场里也演出了《天河配》这个节目,是老艺人们根据曲子戏的全本戏改编的一个“小大书”。爱爱唱的是织女,由于加上了很多心理刻画和环境的叙述描写,比起演出的各种戏剧,更加真实、细腻、凄婉动人。
农历七月八日早上,彦生一大早就来到爱爱家里。爱爱还没有起床,窑门还关着。彦生拿起一把扫帚打扫着院子。老清婶听见院里扫帚沙沙作响,看了看,见是彦生,又把门关上,没有理他。
彦生扫完院子,在门口砖头上坐了好大一会儿,窑门才开了。爱爱从窑洞里走出来,看见彦生,忙把披散着的头发握在手中问:
“你什么时候来了?”
“来了一会儿了。”彦生笑着答。
“怎么不到屋里去?”
“……”彦生笑了笑。
爱爱洗罢脸,正在梳头,彦生才走进窑洞。老清婶仍然没有理他,只管弯着腰扫屋地,还故意把灰尘扬得满窑洞像冒狼烟一样。爱爱忍不住说:“妈!你就不会轻点扫!”老清婶说:“屋里太脏了,就这样扫还扫不出去哩?还轻点!”
爱爱没好气,端住个刷牙缸子用嘴向窑洞地上喷着水,一直喷了两三缸子,喷得桌子、凳子上和老清婶的脚上到处都是水滴。老清婶喊着说:“这死妮子,跟下雨一样,挑担水容易,是吧?”
爱爱说:“水用完了我去挑,不要你管!”她故意把“不要你管”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噎得老清婶说不出话来。
彦生看到这母女俩互相拌着嘴,便急忙从提兜里拿出来个荷叶包,摆在桌子上。里边是几大块冒着热气的江米大枣甑糕。
彦生说:“大婶,你吃吧,这是新郑县大枣蒸的甑糕,还热呢!”
爱爱转脸笑着说:“哎呀,甑糕,我最爱吃了。”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在碗里,端给老清婶说:“妈,还热呢,你快吃!”老清婶看了她一眼,只得接住了。爱爱和彦生两个人就着荷叶吃着甑糕,小声说起话来。
爱爱说:“昨天夜里我忘了两句词。”
彦生说:“我没有注意,什么地方?”
“织女在鹊桥上嘱咐牛郎那一段,唱到‘这离恨却似三春草’这一句时,下边忽然全忘光了。俺春霞姐打个马虎眼,把我的词接过去了!”她叹了口气说:“走神了!”又用筷子敲着彦生的手小声说:“都怨你!那会儿我忽然看到你在擦泪。……”
吃罢早饭,彦生为了让老清婶高兴,挑起一副水桶,到南边井台上去担水。他一连挑了两担,刚把桶放下,从窑洞门外走进来个人,穿了一件深灰纺绸大褂,脚上穿一双新的黑色轮胎底大眼皮鞋,右手拿着一把黑香墨折扇,左手提了一大网袋点心:油糕、粽子和麻糖。大约是东西装得太多,包装纸挤破了,那个人一进门,一块鸡蛋糕就从网眼里跳出来落在地上,他抬起脚,一脚把它踢到墙角里。
来的人是关相云。
老清婶一看是他,就笑得嘴唇合不拢了。她一面接过网袋,一面用抹布擦了擦椅子说:
“我想着你今个儿就该来了。昨天快天黑时候,两只喜鹊一直在窑垴上叫。”
关相云张着大嘴笑着说:“它不是叫我的,它是叫俺妹妹快到天河上和牛郎相会哩!”他转过脸对爱爱说:“爱爱,昨天夜里唱得真好,比你哪个段子唱得都好。”
爱爱说:“你就会说好!其实这个《天河配》段子我并不熟。”
关相云说:“是真好嘛,不是我故意夸奖。揉进几句曲子‘寒江’调,嗓子显得宽了。你呀,今后就多唱哭戏,哭起来嗓子发甜,真好听!”
这时彦生端过来一壶泡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关相云吃了一惊,眼睛死死地盯住这个年轻人。他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细高条个,白净面皮,眉清目秀,头上还留着一头柔软的卷发,他好像在哪里早见过他!又好像预料到爱爱身边一定有这么个人物,而今天才看到。
他用扇子指着彦生问:
“这是哪里来的客?”
老清婶最担心的场面出现了。多少天来她最害怕这两个人碰到一起。她想各种办法安排调遣,不想让他们见面。没有想到今天“冤家路窄”,两个人在这里相逢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叫……彦生。”
关相云又盯着彦生问:“你的宝号在哪里?”他打量他像个店员。
彦生低着头说:“我……我是照相馆的。……您请喝茶。”他把一杯茶端到他面前。
关相云却不看茶杯,把一把黑扇子摇得哗哗作响。他问:
“你和这里是?……”
爱爱看着关相云的样子,早忍不住了,接过话茬说:
“他是中华照相馆的,和你一样,都是我的捧场朋友!”说着她给彦生也倒了一杯茶,并且带点命令的口气说:“你坐下,坐下喝茶!”
关相云把黑香墨扇子扇得更快了。其实这时窑洞里并不热。他忽然哈哈一笑说:
“啊一一!你是商界的呀!史桂堂先生你认识不认识?”
彦生局促地在一张椅子上坐着。这时又忙站起来恭敬地说:“听说过,他是商会会长,我们经理认识他。”
“史桂堂是我的朋友。”关相云又是一阵大笑,接着又问:“照相馆的生意不错吧?”彦生说:“还凑合,就是税重一点,器材也不大好买。”
关相云摇晃着腿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他接着念着各个税局的名字,又炫耀说这些税局的局长都是他的朋友和下级。
彦生听他说着,只是点着头,垂手站在一边。爱爱两次让他坐下说话,他却仍然站着。爱爱有点看不惯关相云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说:“彦生,你该回去了!快八点了。”
彦生说:“是,我该走了。”他恭敬地向关相云点了点头。他找他的提袋,爱爱却已拿在手里,准备送他出门。
关相云看着爱爱和他一道出去,喊着说:“爱爱,我还要给你说个事!”
爱爱说:“你等着吧,我还要回来。”出窑洞门,爱爱生气地说:“彦生,你今天是怎么了?连句话也不会说了?”
彦生低着头没有吭声。爱爱说:
“你怎么见他像老鼠见猫一样?连个椅子也不敢坐了。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你在他手里也没有什么短处!”
彦生讷讷地说:“爱爱,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可……野蛮了!”
爱爱说:“他野蛮,能把你怎么样?敢把你掐吃一块?别听他瞎吹,认识这个,认识那个,他也是个做生意的,开汽車行的,如今这些当官的哪个不做生意?还走私!……”她没有说下去。
彦生这时忽然停住脚步说:“爱爱,你别送我了,赶快回去吧。人家还在等着你。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为什么?”爱爱几乎是喊着说。
“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彦生低了头。爱爱忽然发现他的脖子是那么细,细得几乎无力支撑起他的脑袋。
“你看着办吧!”爱爱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像要抓住一根即将被洪水冲走的木头,她下意识地把一只白嫩的手伸给彦生,彦生握住她的手,也掉泪了。他感到惭愧,他感到内疚,他真想剥掉关相云的一身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而且也能系上一条牛皮做的武装带。……
三
爱爱回到窑洞门口,听见关相云对她妈说:“你要是愿意,咱说搬就搬,明天我就叫两个勤务兵来,你这破家当,一架小车就拉光了。”
老清婶说:“回来和爱爱商量商量,这窑洞我一直住不惯,总怕塌了。”
爱爱进来了,她问着:“搬什么呀?”
老清婶说:“搬家。关处长在城里铜驼街给咱们找了两间房子,还是个独院,离你们书场也近。……”
爱爱说:“我才不搬呢。一个穷说书的,住不起独院房子。”
关相云说:“妹妹,那是我赁的房子,我如今用不着,借给你住。不要你拿赁钱!”他用扇子敲着桌子说:“这里不像话,跟这些难民们挤到一块!……”
爱爱说:“我倒觉得这里不错,窑洞虽然破一点,可冬暖夏凉,还有乡亲们可以互相照应。”
关相云说:“妹妹,搬到那里离我们兵站最近了,我来照应你。每天吃水叫勤务兵给你们挑,烧煤就到我们兵站取!”
爱爱仰着脸说:“我这个人就怕人家照应。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爱爱和她妈还是去铜驼街看了房子。
这所小院子在铜驼街北头,原来是两间临街三间东屋的小院子。
两间临街房被日本鬼子飞机炸塌了,用旧砖瓦改作一个小小门楼,三间东屋中间有一道界墙,隔成两个住室。这两个住室窗子很大,地也是用青砖铺过的,特别是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桂树,把满院子都散满了浓郁的桂花香气。
爱爱看了没有言语,老清婶却兴奋地拍着手说:“这比那个黑窑洞强多了,大小是个独院,搬,搬,搬!每天少吃顿饭也得搬家,还省得天天看着人家的冷脸哩!”老清婶知道,自从关相云常来以后,长松家就和她家冷落了。她也不愿意理长松家了。
关相云满意地笑着问:
“爱爱,你看怎么样?”
爱爱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一眼。她被那浓馥的桂花香味陶醉了。她又环顾了这个小院子,小院是多么像鸟笼子啊,可是这个鸟笼子,她非钻进去不可。
第二天,关相云就差了几个勤务兵,把她家搬到铜驼街。因为都是些破家具,爱爱把一张破床和逃荒来时推的一辆破小车,留给长松家了。爱爱看着那辆破小推车几乎掉下眼泪,是她用这辆破小车把她们一家子推到洛阳来的,可是如今小车却扔掉了。
有了房子就需要摆几样家具。爱爱本想到旧家具寄卖行买几件,可关相云当天下午就派人送来了:带着穿衣镜的衣柜,漆着花鸟的床头,还有桌子、椅子、条几,把两个屋子都摆满了。
爱爱对着穿衣镜掠着头发对关相云说:
“大哥,我们可置不起这样的家具,还是给人家拉回去吧!”
长时间来,这是她第一次叫关相云“大哥”,关相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说:“妹妹!我叫你拿钱吗?这都是我的家具,当哥哥的还不应该给你买点家具吗?”
他从穿衣镜里看到爱爱的脸突然变红了,急忙又加了一句:
“我借给你。”
老清婶也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我们用得爱惜点,不碍事。”
爱爱把屋子里的家具摆了摆,又把窗格子擦洗了一遍,糊上几张雪白的棉纸,屋子里顿时豁亮起来。夜里,她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院子里的桂花香味和家具上的桐油香味,混合在一起向她的鼻子袭来,她觉得这两种味道是如此地不调和,却又浓浓地混合在一起。
夜里,她做了许多梦。这些梦都是有连续性的:她被冲落在一场大洪水中,昏黄色的天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她在大水中漂流着,很多杂草、树木也漂在水里,有的几乎撞着她的身体了;她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水的腥味,但好像她还在活着,没有被淹死;她努力想抓住一个树根或一条枯藤,手却像不听使唤地总抓不住;她随着洪水被冲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口,洪水向洞口里奔腾疾流着,眼看她就要冲进这个黑洞里去了,她惊叫起来!
醒来时,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着这些梦,大约这是家乡被黄河水淹没时的印象,可是梦里的洪水却是清的,不像黄河水那么黄。小时候她听人家说,水是银子,梦见水就是发财的象征,可是她能发什么财?莫非这座旧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埋着一罐子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