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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姑娘跟着唢呐看着,时而前,时而后,总是站在蓝五的迎面,两只眼睛直盯着蓝五,可是蓝五却一直没有发现她,她深恨自己衣服的颜色还不够鲜艳夺目。人家说黄颜色是上色,在人群里最惹眼,她叹息自己还没有一件鹅黄色布衫。
“迎匾”回来的路上,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其实这挂匾也是很一般的黑漆金宇木匾。袁老八是袁世凯的远房族侄,一辈子除了抽鸦片打牌什么也不会。不过地主总是爱排场,虽然袁世凯倒了,一些小劣绅还尾给他送了这挂匾,上边写的是“德被桑梓”四个人家,也算装点门面。
“迎匾”人流走到十字街口,有一家染坊店掌柜搬出一条板凳挡住,上边放了一盒香烟,意思是让鼓乐吹一段。蓝五吹了段《二上轿》,大家鼓着掌撤掉板凳放行。就在染坊小伙计撤掉板凳时候,那盒烟却掉落在雪梅脚前。雪梅灵机一动,抬起烟径直送到蓝五跟前说:“给您的烟!”就在蓝五接纸烟时,他发现两道清澈明亮的日光直适着他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一阵发寒。
雪梅把烟塞在他手中,又看了他一眼,轻盈地笑了笑,蓝五急忙避开她的目光,雪梅这时脸已经兴奋地发红了。
这天一整天,蓝五不管在哪里,都感到有两道像电一样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蓝五穿的虽然颇为光鲜,可人是老实人,他不敢迎接那两只眼睛,他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个穿玫瑰红颜色布衫的人,在人群中晃动。
夜里,鼓乐又吹打起来。人更多了,连卖糖的,卖花生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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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也来摆了摊子。这天夜里,蓝五吹了两出戏,一出是《抱琵琶》,一出是《小二姐做梦》。特别是后一出戏,把一个春闺少女向往爱情生活的强烈情绪,像小河流水一样倾诉出来。使人感到一个新鲜活泼的生命,在向束缚她的樊笼撞碰。
雪梅不会背这一段戏词,可是整个旋律,她听起来完全像她自己几年来的积郁在倾吐,她自己好像变成了那支唢呐。散场时,她像木雕泥塑一样呆呆坐着。一个提篮的小贩走到她跟前说:“大嫂,要点啥糖?”
雪梅迷惘地说:“蓝五,……”
卖糖的吓得目瞪口呆地走开了。雪梅这才清醒过来,低着像红布一样的脸,慌慌张张地走回家里。
第三灭是正式殡人的日子,虽然纸扎铭旌,童男童女,汤猪汤羊,塞满了半条街,雪梅却没有出来看。夜里鼓乐班又吹戏仍没见她。蓝五也有些纳闷。不过他心里只像掠过一阵微波就平静了。谁知道她是哪村的。再说自己是个“下九流”,不敢造次。
当第四天早晨,朱家班的一班鼓乐手,背着褡裢、拿着乐器叫家,他们刚走出村,,一个景象使他们呆住丁。
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衣服的少妇,站在路边柳树下,两只眼睛里满含着晶莹的泪水,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蓝五一眼认出了是她,她好像消瘦了许多,脸有点窄长了,鼻子尖有点红。他哆嗦了一下,想停下来,朱全水是老江湖,经过的事情多,他吆喝着说:“快赶路!”蓝五低着头从她身边擦过去。他不敢看她,却感觉到她的泪珠在往下滚动着……50
半个月后,蓝五在邓城镇一家地主办红事吹夜场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个穿玫瑰红布衫的少妇。他大吃一惊,这里离项城有七八十里,怎么她来到这里了?这天夜里他再也吹不下去了,他胡乱吹了个《小放牛》,就推说肚子疼离开场子,来到村后的沙河边上。
雪梅也跟着来了。河水呜呜咽咽地流着,人们都去听鼓乐了,河堤上静得像月亮上一样。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雪梅只是在哭,她抽噎着,身体抖动着,一颗颗眼泪在月光映照下,滚落在大堤的草丛里。
“你怎么来到这儿了?”蓝五问。
“不知道!”雪梅擦着眼泪答。
“你从哪儿来?”
“我从俺娘家来,我跟你半个月了。大辛庄、黄集我都跟着看你了,你没有看见我o〃
一阵热血涌向蓝五心头,他的眼睛潮湿了。
“蓝五哥,咱跑吧!”雪梅恳求地说。
“上哪儿跑?”
“往新疆跑,那里没人认识咱。”
“可我是个下九流,你……”蓝五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蓝五哥,我不嫌弃你。我也是穷人家闺女。蓝五哥,你放心,我要以后变心,你杀了我,你宰了我。我嫁的那个女婿是傻子。你就从火炕里把我拉出来吧!……”雪梅像疯了一样倾吐着自己的苦衷,蓝五为这个少妇的可怜遭遇激动了。他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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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啥?”
雪梅说:“我姓宋,我叫宋雪梅。蓝五哥,咱俩跑出去吧!就是跟你要饭我也情愿!……”
就在这天夜里,这两个年轻人“私奔”了。他们步行向西走着。他们觉得路就是自由,路就是幸福,一走上路好像什么羁绊都没有了。雪梅拿了个红包袱,还带着几件首饰。走了一个月,走到卢氏县。他们准备到灵宝搭火车。雪梅拿出一只金镯子叫蓝五到街上去卖。蓝五没经验,再加上口音不对,就在卖镯子的时候,被刘峙驻守在卢氏县的军队盘住了。他们起初说蓝五这只金镯子准是当土匪抢来的,蓝五当然不承认,说是他妻子的。接着,他们又到小店把雪梅抓来,团长亲自审问,三审两问,把蓝五办了个拐骗妇女的“拐带罪’’,交卢氏县监狱看押。至于雪梅,蓝五在被抓以后,只和她见了一面,以后就不知下落了。
蓝五在卢氏县监狱整整住了两年半。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像个人了。要饭回到老家,也不敢露面。他打听雷梅,雪梅并没有回来,打听他师傅朱全水,朱全水就在那年他逃跑后,被刘家地主派来的人砸了铜器捧了笙,还把他痛打了一顿。朱全水年纪大了,又有一口烟瘾,挨了这顿打,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蓝五打听明白后,夜里跑到师傅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痛哭了一场。后来就离开项城县,到处流浪,最后在赤杨岗住了下来。他人变老了,也不大爱说话了,平常有时打打短工,有时也外出跟跟轿,分发头早不留了,穿得破破烂烂,又学会了吸旱烟,看去完全像个农民了。人们只有在他吐烟的痛苦表情中,才能看出这个潦倒的艺人,内心的创伤是多么难以平复。52
第六章拉差车故事
老太大,泪汪汪,
坐在炕上骂“中央”,
先把鸡子吃个净,
又把油瓶倒个光,
箱子、柜子翻一遍,
鞋子偷了好几双。
——民歌
蓝五在柱子饭铺里吃罢早饭,正说要回家,忽然听见村街上像捅了窝的马蜂似的,乱成了一团,鸡咯咯咯地飞着,狗汪汪汪地叫着,马嚷儿嚷儿地嘶着,油桶碰着铁锅的声音,水壶、子弹带撂在地上的声音,“砰砰砰”大声敲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柱子说:“又是过兵了吧?”月莲爬在大门下边的破洞口往外看了看,只见满街都是穿黄军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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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来来往往,满街乱窜。有的在劈柴,有的在抓鸡,有的在挑水,有的抱着从地里割来的小麦在喂马。柱子问:“什么兵?竹月莲回到院子里说:“中央军呗!”话音还没落地,门外响起了砰砰砰的叫门声。只听见门外喊着:“老乡!老乡!快开门!”月莲说:“你们到屋里去!小心他们抓伕子。”她说着走到门口,顺便把墙上挂的两辫子新蒜撂在瓦缸里,才去开了门。门外是两个国民党兵,其中一个手里掂丁根藤棍,看去像是个当官的。他问:“你们这村的保长在哪里住?’’月莲说:“在十字街保公所。”“保公所没有人,他家在哪里住?”月莲说:“他要不在保公所,兴许是到联保处开会去了。”掂棍的人说:“我问你,他家在哪里住?”月莲支吾了一下说:“在十字街北,五间临街瓦房。”那个下级军官说:“你给我领去。”他说着把手放在月莲的肩膀上,月莲把身子一摆说:“你鼻子下边长了嘴,鼻子上边长了眼,你不会去问、去找?”说罢“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这个军官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他骂着:“嗬!他妈的!还挺硬的。”说着就用那根藤棍狠命地擂起门来,嘴里像杀猪似地叫着:“开门!开门!”叫了好大一会,门开了。迎出来的却是蓝五。
蓝五说:“老总,你有啥事?”
“我要找保长!”那个下级军官喊着。
“找保长,好,我领你去。“
“……”那个军官看了蓝五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在门上故意写了“二连连部”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这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走!”跟着蓝五往十字街口走去。
到了海南亭家门口,正碰上保丁王尾巴。蓝五说:“尾巴,这位老总找保长。”尾巴大模大样地说:“保长不在家,什么事跟我说吧!”那个军官看着王尾巴尖嘴猴腮的样子,也大模大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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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东流去·黄淫东流去
“我姓崔!”后边跟的那个当兵的说:“这是我们崔副官!”王尾巴勉强堆着笑说:“啊,崔副官。昨天六十三师的赵团长刚从这儿过去,我给他找了一辆轿车子。你们认识吧?”这个崔副官看他那个样子,心里早就窝了火。他说:“我们部队有紧急任务,要往漯河开拔,病号辎重需要三辆牛车,十个小伕子,马上给我派来。”王尾巴大约是因为这些天迎送国民党军队太多,见了不少大官儿,因此自己也觉得有点官气。他用带点京腔的话说:“差车嘛!可以商量,小伕子,没有!县政府有指示,过往军队一律不准要小伕……”他还没有说完,藤条子已经劈头盖脸地向他打来。那个崔副官一面打着,一面骂着:“我操你妈的,什么吊县政府,一个臭保丁敢跟我抬扛,我看你眼睛长到头顶上了。泼妇刁民!老子抗日打仗,你们不支援!我打死你这汉奸坯子!”他骂着打着。王尾巴想跑也没跑了,把一件绸子褂也撕破了,身上背的一个新于电筒也摔在地下,把玻璃摔碎了。
这时海骡子家的大门开了,海骡子从大门里走出来。看见保丁王尾巴挨了打,连忙走过来又拉又劝。那个崔副官才算停了手。他气咻咻地问:“你是什么人?”海骡子满脸堆着笑说:“到家里坐!到家电坐!”接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崔副官看那名片上印着:“县戒烟委员会委员”、“第二师范学校校董”等一大串职衔,脸上的怒容忽然像竹帘子似地卷了起米。
海骡子把他让到家里,先让烟,后泡茶,还让他看了看他兄弟海香亭的照片;海香亭是现任县田赋管理局的局长。经过讨价还价,送烟送酒,最后算是讲定出一辆差车。小伕子就算了。因为这村里还住着新四军,宣传队还没有走呢c
当那个崔副官把烟酒塞在挎包里,嘴里不住地感谢说:“海保长太客气了,你说吧!那个车户在哪里住?我们去找。”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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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说:“我领你去。这一家可不是盏省油灯!”崔副官把藤棍一掂说:“他长有几个脑袋!”
海骡子领着那两个国民党的兵,走到大街上,在十字蹄口正碰上王尾巴往胳膊受伤的地方擦万金油。崔副官从他身边走过,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对海骡子说:“小伙子多棒!”海骡子笑着点着头,王尾巴噘着尖嘴对崔副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们走到街西头海老清家的门口。海老清已经五十多岁了,是赤杨岗有名的老庄稼筋。村里边耩麦种谷,开犁动锄,全都看他。该种麦时,大家只要看他一开耧,都跟着耩起来。种答时候,他看墒情最准,只要跟着他下种,保险全苗。他不但扬场放磙,摇耧间苗是能手,还能给牲口看个病。再加上他辈数长,人正派,家里土地不多,在村里却享有很高威望。
老清正在门口接套绳,他结的核桃疙瘩四楞四正,又结实又好看。海骡子走过来说:“老清叔,收拾套绳啊!”老清抬头一看他领着两个国民党兵来,忙站起来搓了搓手说:“哎,一件旧牛套。到家里坐吧。”骡子说:“不用了。跟你说个事,这是十四军的弟兄们,要往漯河开拔,要一辆车。你准备准备跟他们去吧!”
老清老汉一昕忙说:“哎哟,骡子,我倒糊涂了,上半月我才拉了一次长差,去许昌送军稂。怎么没过半个月,又轮到我的车了?”海骡子说:“如今事多差稠,早轮过一遍了。”老清沉思了一下说:“骡子,你们是办公事的人,我是个庄稼老土,按车牌,你家是十三号,我是十四号,这两天我也没见你家车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