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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止笑笑,打量起这竹楼。早就想到里面该是宽敞华丽,如今一看,竟然错了。宽敞自然不假,却是极朴素,一张藤桌,两把藤椅,一副藤支架,上面放一架古琴,一炉檀香,除此之外,便只是墙上的一些字画,再无它物。
这就是一个宠妃的寝宫?是本来便是如此,还是皇上果真如此绝情,将曾经赏赐给她的奇珍异宝,也一并收了回去?
她面对墙壁,逐一去看墙上的字画。有山水,有诗词,多是真迹,挂了整整一面墙壁,这才使得这空荡的房间有了几分生气。看着看着,忽然眼前一亮。
五十二
面前这一幅,是一幅人像。画中一名女子,穿着白衣倚在窗前,手中握一卷书册,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书上,而是转头对着窗外凝神。露了整截洁白修长的脖子,眉淡淡,眼蒙蒙,唇角一抹微笑,似有若无,发丝凌乱地垂下,更添几分慵懒。窗外是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萦绕着缭缭薄雾,如在仙境。
窗是竹楼的窗,林是竹楼外的林,这画中的白衣女子,也定然就是这郁淑妃。
茗姨在她身后,忽然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这郁淑妃得尽皇上专宠,连端庄贤惠的皇后都不是对手。
她的意思,忧止是懂得的。这样的女子,安静,温柔,风情万种,可那眼底眉梢,偏又有抹化不开的天真。这样的女子,只要是长了眼睛的男子,必是一见倾心。
她不是没看过皇上的丹青,磅礴大气,气势不凡。可眼前这幅,却是细致清丽,风格迥异,若不是爱到极处,又哪来的这份用心良苦,与众不同?
正在慨叹,楼梯忽然咯吱吱响了起来,这次却又没有方才急促。忧止心下一动,知道是郁淑妃下楼来了。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一名白衣女子,轻轻巧巧地走了下来。
她竟然是这样高挑,站在忧止身边,生生高出半个头来。高虽高,却丝毫不显笨拙,依旧是轻轻袅袅,脚不沾尘,像是不知何时便能舍弃这万丈红尘,飘然飞去。
那是怎样的一种风姿?
忧止是见过她的,现在自己面前,仍然还是那张脸,美,极美,令人窒息,令人惊叹,美得不似凡人。可仔细分辨,却又大大不同。不同之处,便是她的眼。
她的眼神冰冷,从她们身上淡淡一扫,没有片刻停留,虽然就只是这一眼,却总算是有了温度。冰冷也是一种温度,好过空洞,好过麻木。冰美人一样是美的,可眼里毫无内容的眼,却像口枯黑的井,只能让人惧怕。
我不认识你。她忽然说。
我认识你,淑妃娘娘。忧止笑着。
她刷地抬眼看她,良久,冷冷道:我不是什么淑妃娘娘,那女人早就死了。
茗姨忍不住咦了一声,忧止却是明白,她是心如死灰,早就同过去挥手作别。忧止点点头,乖巧地接口:那我就叫你郁姨……仔细看一看她,皮肤光滑白皙,眉眼之间,一派清丽,哪有已入中年的样子?便笑道:哪像阿姨,倒像是姐姐呢。
她再度看住忧止,疑惑道:你是谁?
姐姐可还认识少陵?
少陵?她仔细想一想,喃喃道,秦少陵?
你还记得他?忧止笑道,我便是他的妻子了。
妻子?她失了会儿神,忽然厉声道,胡说!秦少陵才不过一丁点大,哪里能娶什么妻子?哪来的野丫头,到这里戏弄我!阿蛮,赶她们出去!
忧止一怔。这是什么话?
方才接待她们的那名宫女,一直跟在郁淑妃身后,一言不发,此刻听到郁淑妃的召唤,便应了声是,站了出来,边请她们出去,边背着郁淑妃对忧止使起了眼色。指一指郁淑妃,又指一指脑子,轻轻摇了摇头。
忧止这才明白,郁淑妃当初受了些刺激,又在这里寂寞了太久,怕是脑子已有些不清楚了。
她向外走着,边走边回头看,郁淑妃娉娉婷婷地站着,没有丝毫的苍老。她心里又是遗憾,又是难过,又是同情。忽然回过身,大声说:郁姐姐,你可不能一直这么糊涂下去,现在已经是嘉端十九年了。
胡说!郁淑妃喝道,现在哪里是嘉端十九年,分明是嘉端五年,不,七年,不……
她忽然有些慌乱,无助地转头唤道:阿蛮。
是,娘娘。阿蛮忙回身,忧止一把拉住她,认真地摇了摇头,阿蛮怔住,有些犹豫。
阿蛮,阿蛮!郁淑妃抬高了声调。阿蛮快步回到她身边,她一把将阿蛮的手抓住,皱眉道:现在是哪年了,我怎么记不清楚了?
阿蛮悄悄回头看忧止一眼,忧止对她鼓励地点一点头。她叹口气,柔声说:娘娘,太子妃说得对,现在已经是嘉端十九年,三皇子早就做了太子,算起来,今年该有十八岁了。
郁淑妃猛地后退两步:阿蛮,你怎么也跟着她们一起骗我?
阿蛮跟上来扶住她:娘娘,我们没有骗你,是咱们在这里呆得太久了,外面的事情,咱们都荒疏了。
郁淑妃怔怔地,看看阿蛮,再看看忧止,最后去看茗姨,忽然一甩袖子,冷冷道:今年是哪年,与我何干?那秦少陵做不做太子,娶不娶妻,更是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两个女人讨厌得很,阿蛮,赶她们走!
说完转过身,对着墙壁,再也不看她们一眼。忧止想再上前分辩,被阿蛮拉住,对她又是递眼色又是鞠躬,眸子里都是乞求。
忧止心里不忍,终于叹了口气,与茗姨一起出了竹楼。
一场拜会,竟然落得这么惨淡的收场。
五十三
走出不远,琴声忽然又响了起来,清越婉转,如泣如诉,无端地让人心里就是一疼。忧止停住脚步,忍不住又回头望去,竹楼前的白纱仍在飘飞,竹楼孤零零地伫立林中,说不出的寂寞,不知何时飘起了微雨,雨丝被风吹得凌乱,更添几分凄清。
这样的凄风苦雨,这样的哀婉琴声,这样的薄命红颜。她心头忽然沉重起来,一口气郁郁提上来,再落不下去。
说到底,是郁淑妃不贞在先,皇上无情在后,可为什么她面对着冷漠如冰的郁淑妃,却无法涌起一丝一毫的轻视与指责?
这是女人的悲剧,还是宫廷的悲剧?
就这样低头想着心事,不觉间已出了竹林。茗姨见她心思恍惚,也就陪着她一路沉默。忽然间,茗姨啊的一声,脱口尖叫,一双手倏地握住她的手臂,用了十足力气,握得她又酸又疼。
怎么了?她问,四下张望,并无任何异常。
黑影,黑影……茗姨吓得闭起了眼,嘴唇已然发抖,是个黑影,从眼前嗖地一下,便不见了。
忧止心里一动。又是黑影!她抓住茗姨的手:你可看得清楚?
茗姨睁开眼睛,摇头道:就那么一晃,哪里看得清楚,只看到黑色长袍,不知是人是鬼,上次你说见了,还以为你是幻觉,如今自己亲眼见了,才算是信了。
忧止又是害怕,又是疑惑。难道这竹林之中,竟然真的有鬼?
茗姨忽然又是啊的一声:我想起了,那黑影腰间,隐约一块澄黄,像是有一枚黄铜带扣。
黄铜带扣?
忧止皱一皱眉,觉得好生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茗姨忽然幽幽一叹:这怜郁斋里里外外,怎么这样地不太平?
是啊,这怜郁斋,真是个是非之地。
刚刚踏上夕落池,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俏生生立着个人影,不停地翘首张望,像在等着什么人。
虽只是侧面对她,可那紫衣短裙,她却是认得的,那是又蝶。
她站定了脚步,不知该这样走过去打声招呼,还是该绕路而行。又蝶是救过她与流离的,她心里仍然有着感激,可是又蝶看向少陵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却让她心生不祥。
谁会喜欢一个对自己丈夫有企图的女人?尤其是这样一个精彩的人儿。
她怎会这样美丽?长身玉立地站在亭中,穿着那样短的裙,自自然然地裸露着两条笔直圆润的腿,这样大胆,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充满了不羁,充满了自由和活力。相比之下,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平凡,太过木讷,在这深宫之中,日益被调教得刻板而端庄。
忽然茗姨一拉她的袖子,轻声说:你看。
她望去,却看到远远地走过一人,离近些才看得清楚,竟是少陵。
怎会是他?这个时候,他分明还该在太学院。
她一怔,迅速拉了茗姨,闪身躲了起来。直到钻进花丛蹲下身来,才忽然想到,为什么要躲呢?那分明是她的丈夫。
少陵径直走向亭子,脸上挂着笑,又蝶早已回过头来,静静笑着等他走进亭中,竟然飞身一扑,便扑进他的怀中。
忧止远远看着,心猛然一沉,忽然就蒙了。
少陵左右四顾,轻轻去扳她的手,仍然是温柔的,没有一丝怒色,更多的反而是安抚。又蝶这才不情愿地松开,抬眼看他,眼中是毫不隐藏的倾慕与柔情。
忧止觉得头有一些昏,腿也有一些软。茗姨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
亭中,他们似在谈话,远远的,听不分明,只看到少陵一直软语温存,又蝶却越发激动,最后终于掩面痛哭起来。少陵慢慢走过去,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替她擦泪,轻柔地拍打她的后背。
那是怎样一幅美丽温馨的感人画面。
忧止躲在花丛间,分明感觉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冰冷下来。
眼前仿佛一场戏,而她不过是最举足轻重的一场旁观,她明知自己起身一站,戏便终结,可她不想。她终于明白,也许自己进宫,不过是上演了一出棒打鸳鸯的悲惨戏码,而太子非她不娶,也不过是深信了那法净大师口中的宿世姻缘。
什么情深义重,只是亏欠罢了。皇上错了,皇后错了,每个人都错了。而这整出戏里,最无辜的一个人,却并不是她蒙在鼓里的凌忧止,而是面前这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卢又蝶。怎能不哭呢,好好的一段感情,偏偏容不得厮守,明明是名正言顺,却只能见不得光,连一个拥抱都变得奢侈。而自己呢,活生生挡在中间,锦衣玉食,一呼百应,却不知另一个女人为着自己的存在,日日悲伤。
五十四
她闭上眼。
少陵离开良久,忧止才缓缓站起身来。
又蝶仍然坐在亭中,失着神。
忧止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一惊,警惕地问:你何时来的?
忧止笑:刚来呢,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便来打个招呼,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她仿佛松一口气,冷冷道:没想什么,看看风景罢了。
忧止抬头远望:这御花园到底是皇家园林,风景当真美得如同仙境。
又蝶幽幽道:是吗,看得久了,却也不过如此,到处是红花绿水,有些生厌。
忧止心里一动:这宫里,你自小便是出入自如?
她点头:我爹在百官之中,身份极为特殊,皇上自我出生起,便视我为亲女,那些繁文缛节,对我一概无用,这宫里我进进出出,向来如同自家花园,与各位皇子公主,也自来都以兄弟姐妹相称。
说完,她忽然静静凝视忧止,眼神错综复杂。今日之前,忧止必然不懂,现在她却是懂得的,那眼神分明是在对她说:若没有你,恐怕已经亲上加亲,如今嫁给少陵的人,便是我了。
忧止忽然有几分愧疚,轻轻避开那眼光。
又蝶忽然叹口气:你毕竟是我三嫂,想来我俩也算有缘,往日我冷冷对你,真是不该。
忧止一怔,未来得及说话,她已自怀中掏出一只玉镯,轻声说:这镯子是别人送我,成色质地都算极好,我平素少戴首饰,跟着我只是浪费,还是给你更适合些。
说着,径直拉过她的手腕,轻轻套了上去。
忧止怔怔低头望着手上那只玉镯。想来又蝶对她,也是心怀愧疚的吧。
仔细看来,这玉镯晶莹碧绿,竟然很是熟悉,正是二皇子遗失,又被泽长拾到的那只。原来却是送给又蝶。她早该想到,二皇子那样骄纵的人物,若非对自己倾心爱慕的女子,又哪肯如此费心地对待一只玉镯?大闹明瑞宫是真,珍视这镯子却也不假。只可惜他的一腔柔情,在他爱着的人眼中却是不值一文,轻易便送了出去。
毕竟是爱的信物,若是心中无爱,纵然再是珍贵,也不过有如草芥。
她对那二皇子,本是又厌又恶,可此时,却悄然泛起几分同情。
这镯子,兜兜转转又回到她的腕上。命运是否也该如此,曲曲折折,却最终归于始点。
他很晚才回。
她问:怎么这样晚?他揉着脖子说:今日与老师研论整整一天的政事,累得很,这才晚了。
她想了又想,终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就这样下去吧,何必戳破?她到底是太子妃,难道要她哭着喊着求他离开又蝶?抑或大大方方地退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