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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不冷不热,忧止竟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讽刺,一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接应。
喜公公笑说:我得尽早回去复命,迟了怕万岁爷怪罪。说完深深地看了外公一眼,掸了掸袍袖,转身就走。身后几个人跟上去,一行扬长而去。
忧止回过神来,快步追过去,外公却伸手将她拦住,她急道:好歹要问问清楚,什么太子,我根本见都没有见过,他怎么会选我?我又怎么能嫁给他?
你见过。外公缓缓凝视她,他就是三皇子,秦少陵。
忧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终于通一声坐在椅子上。
她终于想起那句话:我姓秦,名少陵,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凌忧止,你要让自己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以后会再回来找你。
她至今仍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温柔、郑重、一本正经。她原本以为那是戏言。先是没相信他是皇子,后来外公作了证,她又不信他真的会回来找她。
本来也是,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她才十岁,他也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做出的承诺,谁会当真?
他果然没有再来找她,却是要娶她!
娶她,他怎么会娶她?
只见过那一面,若是交谈,你来我往一共也只说了不到十句。
过了这么久,她连他的模样都已记得模糊,他却毫无征兆地送来一纸圣旨,像是道诡异的闪电,凭空将她的天劈得零零落落—不止是她的天,还有外公的天,还有茗姨的天,整片牧场上空的天。
牧场早已乱了套,不明所以的牧民欢呼雀跃,为她骄傲着,替她兴奋着。只有外公和茗姨,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整整一天。
她知道他们的感受,若能选择,他们宁可她穷困潦倒、露宿街头,也不愿让她去宫中做那万众艳羡的太子妃。
那是娘的遗愿,也是娘的教训。
伴君如伴虎,这经验太惨痛,她已经没了爹,没了娘,不能再亲自送到虎口里去,眼睁睁让它将自己的脖子齐崭崭地咬断。
可是,他们能选择吗?
天暗下来的时候,外公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说:不行!
忧止在他身边,将桌上被震翻的茶杯立起来,重新盖好,淡淡说:什么不行?
入宫不行,嫁太子不行!
忧止笑起来:外公忘了吗,那是圣旨,行与不行,都写在那一卷黄绸子里,我们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哪有权利选择?
二十
外公看定了她,像是不认识一样。茗姨犹豫着,还是说:忧止,你一点也不怕?
怕?为什么怕?她睁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茗姨,皇宫多好呢,住得豪华,穿得高贵,吃尽天下美食,赏遍世间奇珍,听说皇宫里的人,穿着的都是苏州的丝绸,那是多好的料子……
住嘴!外公大吼。她立刻噤了声,外公愤怒地瞪着眼,眼角通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荣?你忘了你爹娘吗,忘了是谁让他们含冤而死,忘了你娘的遗言吗?
她轻轻偏过头,似笑非笑:外公,你生什么气呢,人生在世,不过就是这短短几十年,苦苦记着仇恨多无趣,不如及早享乐……
话没说完,忽然耳畔风声,她一扭头,竟然是外公的巴掌拍过来。她还没动,茗姨已经斜扑过来,一把将他的手臂抱住,口中又急又凄地喊一声:老爷!
手掌拦住了,指尖却还是划到了脸颊,火辣辣,很疼。从小到大,因为顽皮受过无数次罚,却从来没挨过打,外公这一个耳光,虽然没有打在她的脸上,却在她心中凌厉地抽了过去,抽出一道血痕,远比脸颊疼上数倍。
茗姨仍然抱着他的手不肯松,忧止退几步,远远站住,黯然道:我知道我不孝,那就忘了我,就当从没生养过这个外孙女,从此是福是祸,就让我自生自灭罢。
说完一扭头,飞快地跑出去。
茗姨进来时,她忙揩去眼角的泪。
茗姨叹一声:别擦了,我都看见了。
忧止这才停了手,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茗姨坐到她身边,伸出手去帮她擦,她却转过身子,不肯让她看见。
你这是何苦。茗姨幽幽地叹:何苦这样气你外公,他已经一把年纪,哪还经得起你这样大放厥辞?
那也总比抗旨不遵,被满门抄斩要好。她凄然说。
茗姨心里一疼,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连声说:好孩子,苦孩子,懂事的孩子,你,你怎么这么让人心疼?
忧止被她这样一抱,满腔的心酸涌上来,眼泪再也收不住,大颗小颗一股脑地泻出来。她哭着说:茗姨,我已经没有了爹,没有了娘,不能再没有你和外公,不能……
茗姨更紧更紧地搂住她,眼泪大滴地落下来,洒满了忧止乌黑的头发。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声压抑着,绵长地飘散了满屋,许久不散。
她们不知道,此刻在门外,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一样泪水纵横。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以前她总是觉得牧场的时间过得缓慢,太阳早早就爬上来,懒洋洋的,迟迟不肯落下,外面总是无边的草地,无边的马群,无边的蓝天,十几年来,从不曾改变。
美虽美,看得久了依然会腻,她总是会想,草原的外面是什么,天的尽头又是什么。
如今终于要出去,她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可爱。每根草,每片云,每一口清新的空气。她喜欢看马吃草,喜欢听牧女唱歌,喜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云朵,一躺就是一个下午。
外公问,马上就要入宫,你不用准备些什么吗?
准备什么呢,她有的,皇宫都有,她没有的,皇宫也有。那里是个多么富丽堂皇的地方,还有什么是需要自己准备的。
最后的一天,茗姨来找她,手里捧着一套新衣,内里粉色中衣,外罩紫色襦裙,夸张却飘逸的广袖,腰间一条鹅黄丝带,细细缠了很多圈,再长长地垂下来,温婉娇媚,飘飘若仙。
入了宫,就再穿不得寻常百姓的衣服,茗姨亲手缝了几个晚上,哪怕只看你穿上一天,我心里也高兴。
虽然茗姨故意带着笑容,可忧止听在耳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受。
把衣服拿过来,仔细换上,系好腰带转过身,茗姨眼前就是一亮。这是谁呢,这样娇媚可人,这样娉婷多姿,俏生生站在屋子里,整间屋子都变得光艳了。
像,真像。她痴痴说。
忧止知道,茗姨是说她长得像娘。她不接话,只低下头整理衣服,摸到腰带的时候,用力紧了紧,勒得从心到腹,一路都疼起来。
夜很快就来了。这天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早,又似乎特别长,外面早早就暗下来,幸亏有轮异常皎洁的月,照得外面朦朦胧胧,昏白一片。
忧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茗姨做的那身衣服就在枕边,她摸了又摸,嗅了又嗅,静悄悄流下泪来。最后终于坐起身来,一层层把衣服穿在身上。
铜镜里的自己,长身玉立,纤腰一握。娘当初也是一样的吗?她们该是极像的吧,只是娘要比她多几分豪气,多几分英姿,若还活着,或许也要多几分幽怨。
二十一
娘会恨她吗?
用自己的生命来告诉她一个教训,她却要心甘情愿地奔赴皇宫,将娘的告诫踏得粉碎。外公说得对,娘的遗训呢,爹娘的冤屈呢?她想说她从不敢有一刻忘记,可是说给谁听?
她心里闷着,堵着,沉着,起身走出去,外面是蓝幽幽的天,星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一颗也不见。夜静得能听见风吹青草的婆娑声,风不大,但是草原的风总是连成一片,毫无阻碍,吹得整片草地低下去,再一浪一浪地蔓延开来。
以后,可还有这样的草地,这样的风?
无处可去,便信步游走,直到听见流离欢快的叫声,才知道不知不觉来到了马棚。她踮起脚,静静坐在流离身边的栏杆上,长长的裙摆曳了地,提也不提,懒得去管。
有多久不曾这样地任性?她的童年结束得太过突兀,毫无征兆,她多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放纵生活,多怀念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丫头。
伸手去抚摩流离的头,宽大的袖子从它眼前掠过去,它好奇地摆头追随。她笑笑,轻轻说:美吗?
流离只顾追着袖子,叫也不叫一声。她又轻轻说:美不美又有什么用,女为悦己者容,我嫁的是谁呢,一个名字罢了,三皇子,天子天威,一卷圣旨颁下来,谁敢不从?
她拍拍流离的脖子,认真地问:你听得懂吗?
流离叫一声,低下头去吃草料。她失笑:你自然是不懂的,可笑我满腹心事无人能诉,竟然要在深夜来找一匹马。
流离吃得正香,不肯抬头,她仍说:这些话,外公说不得,茗姨说不得,他们都变得脆弱,我就得努力坚强,一个家总要有人来扛,他们扛过一场悲剧,够了,剩下的事,总要交给我。
她抓了把干草,放到流离嘴里:外公怪我不记得娘的遗言,我的心真疼。
娘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得仔细,从茗姨告诉我那天开始,从未忘记。
可是,那又如何?
我比任何人都不想进宫,不想去那片夺走我父母生命的土地,只想陪着外公,在牧场直到终老。
没有人会知道,我多么留恋这片碧绿的草原。
可是流离,这世上的事,若是事事都能由得了自己做主,也就没有了悲剧,没有了忧伤……
她自顾自地说着,风仍在吹,将她的头发扬起来,再落下,轻飘飘地滑过脸颊,滑了一半却被沾住,湿漉漉地留在脸上。她抬手捋了捋,再用手背去抹眼角。
她忽然停住。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影子。
在地上,漫过栏杆,一直映到流离低垂着的头上。轻微的呼吸声在她身后不远处传过来,她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从小到大,她的胆子都是最小,怕黑,怕鬼,怕打雷。可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这样飘忽奇异的黑影,她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
那呼吸声仍在身后,平稳均匀,不急不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来,她竟觉得这一切如此熟悉,像是两个相交多年的故友,终于重逢。
流离忽然停止吃草,猛地自草料中抬起头来,向忧止身后看去。然后,长啸一声,高高抬起了前蹄,响亮地嘶叫起来,那声音无比愉快,忧止养它五年,从来没有见过它像现在一样地快乐。
她忽然猜到身后的人是谁—
她回过头去。
缓缓地,回过头去。
他,果然,站在那里。
一个健壮的身影,站在宁静清冷的月光底下,周身镀一层银白。他的上身仍然赤裸,腰间围一张兽皮裙。赤脚,双腿笔直。他的头发仍然蓬乱着,飞扬着,可他的眼正凝视着她,平静的,温和的,含笑的。
那双眼,一如既往的清澈—如同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也如同五年之前的那次邂逅。
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猛然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她的记忆穿过牧场,穿过草原,飞翔着来到了仙湖旁的彩虹花丛。
二十二
那里有一个孩子,赤裸着上身,围了一条小小的兽皮裙,蓬乱着长长的头发。黑而瘦的身体,满身的血痕,小而脏的脸。他望着她,充满敌意,却又眼神纯净。
五年,她对这张脸记得如此清晰。
那是一个梦,是每一个少女都曾经幻想过的最原始而美丽的梦—在一池仙境般美丽的湖水旁,一位围着兽皮的少年英雄,一只受伤的野兽,四周遍布各色鲜花,昏黄的阳光洒满树林。这样的画面,在每个女子的记忆里,都是色彩最为浓重的一幅画,历久弥新,难以磨灭。
如今他就在她眼前,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就在这时,他忽然笑了。
她看不见他的五官,却能看到他的眼睛,人类擅于伪装各种各样的表情和情绪,惟独眼睛里没有谎言。那笑容是腼腆的,不安的,直接,而略带生涩。
她看着他,也轻轻地笑出来。五年里,她改变得太多,可是这笑容,却仍然与五年前一样动人。
他不眨眼地望着她,忽然伸出一只手。
这已经是一只男人的手,宽大,粗糙,骨骼分明。五年的时间,能将她由女孩变成少女,也将他由男孩变成男人。这只手在她面前,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她低头望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就在他们的手指将要相触的一刹那,她猛然清醒。
她是谁呢,凌忧止,接了圣旨的太子妃,天一亮便要整装入宫,去做她圣洁而高贵的金丝雀,而此刻,她却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与一个陌生男子眉来眼去,暧昧不清。
她猛地缩回手来,连连后退,脚绊到了栏杆,踉跄地靠在流离身上。
他怔住,手僵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