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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马 作者:凌九九-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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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猛地缩回手来,连连后退,脚绊到了栏杆,踉跄地靠在流离身上。
  他怔住,手僵在半空,疑惑地看她。
  她低下头。
  风越来越大,呼呼作响,不知是不是她听错,竟还夹杂着嗡嗡之声,像是蜂、蝇之类,却远比那声音大出数倍。
  她侧耳倾听,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是就在眼前,可四处张望,却看不见任何异常,正好奇间,忽然手腕一沉,来不及反应,又觉身体猛地前倾,一股力量牵引着她,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腿向前跑去。
  是他。
  他握着她的手腕,飞快地向前狂奔,他的双腿又长又有力量,步子大而稳健,她又惊又怕,两只脚粘在地上,使不出丝毫力气,想挣扎,手腕却像被铁箍紧紧箍住,丝毫动弹不得。
  嗡嗡声越发清晰起来,她一面挣扎一面张望,更是用不上力气。他忽然停下来,猛地回过身。她一怔,想收住脚步已来不及,一头撞进他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一个男人的胸膛,结实,健壮,散发着某种奇异的气息。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有些许的迷乱。容不得她理出头绪,忽然腰间一酸,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
  她惊叫一声,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安稳下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他的背上。她大惊,下意识去挣扎,他钢铁般的双臂紧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却又毫不疼痛。
  她高呼:放我下来!他理也不理,居然迈开步子奔跑起来。跑得极快,身边的草地飞快向后退去,她只觉耳边呼呼生风,眼前颠簸不清。挣扎无果,最后索性闭上了眼睛,任他跑去哪里,干脆不去理会。
  她信任他。
  这份信任来得奇妙,却也再单纯不过,那是一种直觉,来自遥远的某天,一个孩子清澈的眼神。拥有这样清澈双眼的人,总该是善良的。
  嗡嗡声仍在继续,听得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忧止伏在他的背上,心跟着一上一下怦怦地跳。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这样多的措手不及,这样多的心潮澎湃。这个男人,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她贴在他的背上,甚至能感觉到他强劲的心跳,这一切让她眩惑。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嗡嗡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她耳畔忽然有清新的水声,她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大簇的彩虹花,然后是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
  他们竟然到了仙湖。
二十三
  他慢慢将她放下来,极轻,极温柔。颠簸了这样久,她的双脚一触地面,膝盖顿时一阵酸软,险些跪在地上,他迅速架起她的双臂,将她牢牢接住,再轻轻托起,就像一个年幼的孩童,呵护他精心豢养的一只小猫。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张口居然却是一句:你是谁?
  他却不答,弯腰从水边找到一根粗树枝,牢牢握住,又找到一块平滑的大石,用手抹了抹,再将她拉过来,看着她坐稳,自己才席地而坐。
  她再问:你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他侧头看她,只笑一笑,仍然不答。身子坐得很直,手里紧紧握着粗枝,毫不松懈,眼光从她身上移开,重新盯住不远处林边某点,神情严肃,一动不动。
  他在看什么?
  她疑惑,顺着他的眼光寻找,却只见到黑压压的林子,密不透风。层层叠叠的树木间,似乎有黑影隐隐晃动,像是树叶,又像是枝条,分辨不清。
  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密密的枝叶,她忽然看到有一个隐约的黑点,一上一下,像是飞翔,又像是跳跃。
  她好奇,疑心自己看错,揉揉眼,再望过去。
  这一次,借着林中透下的月光,她终于看清它的模样—
  那分明是一只怪兽!
  大体看来,像是一只鸟,却比鸟远远庞大数倍,眼睛很小,但极亮,隔着数丈,依然炯炯生辉。身体和爪子,都极像一只硕大的黑雕,可它是有牙齿的,突兀地支出来,在月光下闪着白光,尖利而凶狠。还有一点与雕极不相同,就是它有一双透明的、如蜜蜂般的翅膀,想来刚才的嗡嗡之声,便是这翅膀拍动的声响,开始离得远,听不分明。
  最奇是它的颜色,一忽是黑,一忽是白,一忽是灰,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若不细看,很难看出它的存在,难怪刚才她寻找那么多次,仍然没有发现。
  她忽然不寒而栗—这怪鸟,从外形上看,很像古书中记载的玄蜂,可玄蜂不会变色,它又比玄蜂更加厉害一重,无论它究竟是什么,绝不是只善良的动物。
  她越想越怕,抓紧衣服,情不自禁地后退。
  忽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
  她一惊,侧过头去,却看到他在朝着她笑。她看不到他的嘴、他的脸,可她仍然能看到他的笑容,因为他有一双那样灵活的眼,微弯着,闪亮着,像是在说:别怕,有我。
  他的手很大,很暖,这一切都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让她一点一点地镇定下来。
  他究竟是谁?
  他指了指远处的怪鸟,又指了指面前的仙湖,摇摇头。
  她疑惑地看他,低头思索一会儿,忽然脑中一亮:它怕水?
  他微笑,听不懂般,既不点头,又不摇头。
  她却懂了。
  难怪它追了他们一路,却在仙湖停下来;难怪他忽然背起她便跑,原来是知道仙湖是它的克星,在救她的性命。
  想来他早就认得这怪鸟,熟悉它的脾气属性,或许他们是死敌,在这林中纠缠数次,甚至或许,五年前流离和他的一身伤痕,也是拜它所赐。
  她忽然一身冷汗。
  回过头看他,他仍然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一只手紧紧握着树枝,另一只手却覆盖着她的手,她轻轻动一动,他立刻更紧地握住。
  她心里涌起一丝感动—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没有过任何一句交谈,可是如今在这样危险的时刻,是他在她身边,在这个水般冰凉的夜晚,给她温热的保护与关怀。
  忧止仔细去看他的脸,透过浓密的胡须,依稀分辨他的五官。他的眉并不浓,眼睛也并不大,鼻子虽然高,却不显冷峻,整张脸的线条都很柔和,如果刮去脸上蓬乱的胡须,他会是整洁而清秀的。这不是一张野人的脸。
二十四
  他发觉她在看他,转头对她笑一下。
  映着湖水的波光,她终于看清了那笑容。
  那真是极动人的一个微笑,嘴并不张开,双唇轻轻抿在一起,嘴角微微地向上扬着,有一点害羞、一点无邪,眼睛弯下来,似乎整片树林都绽亮了阳光。
  竟让她看得痴了。
  他一动,脖子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光芒并不刺眼,却让她回了神。她这才发现,原来他脖子上戴着一个锁片。
  一只银质项圈,底下坠一副银锁,她凑近了看,正面刻着福泰安康,伸手翻过来,反面却只有两个字:泽长。
  泽长。
  她猛然想起茗姨讲述的故事中,娘在仙湖林里拾到的那名男婴。若是她记得没错,那婴儿的襁褓中,就该藏了这么一副长命锁,而锁片上刻着的那个名字,就该是泽长。
  她抬起头看着他,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如果世间真的存在所谓缘分,那么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前世的某种机缘。
  她忽然觉得他无比亲切,这锁片,是娘亲手为他戴上,娘为他险些命丧林中,最后仍然失之交臂,而十五年过去,他依然安然无恙,只是兜了一个大圈子,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笑起来,轻声说:知不知道,你曾经做了我的哥哥。
  他只是笑,仍然不肯回答。
  她终于明白,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不会说话,他从婴儿起便在这林中,与野兽为伴,从未听过人言,别说是讲话,就连听,定然也是半句都听不懂。
  难怪他只会看着她微笑,难怪他会在深夜,去悄悄地看望她与流离,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和朋友。
  她看着他,眼睛湿润起来。她以为自己孤苦无依,却不知世上还有比她可怜一万倍的孩子,她至少有外公,有茗姨,而他却孤零零的一个人,艰难地生长在荒无人烟的树林。
  那一刻她的心里,忽然生出对他的无比亲近。
  娘早在十五年前就已收养过他,不是吗,他是她的哥哥,是她苦命的、孤独的哥哥。
  忧止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反过来覆上他的,幽幽地说:苦了你。
  他一震,不眨眼地盯着她的手,良久没有回神。
  夜已深沉,不知是几更天,她有些困倦,眼皮沉下来,侧头看他,他仍坐在身边,尽忠职守地保护着她,那样倔强的姿态,就如同当初保护流离。
  她远远看一眼远处的怪鸟,忽然心下安稳,没有了畏惧。
  不知为何,他在她身边,她就不再害怕,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妹妹,紧紧依靠着高大伟岸的兄长。
  她静静地躺下来,满足地闭上了眼。
  她这一睡,就一直睡到天亮。
  她是被林中的鸟鸣声唤醒的,懒懒睁开眼,才发现天色已经发白,树林里笼着一层朦胧的晨雾,如梦如幻。
  揉揉眼睛,她逐渐记起昨夜发生的一切,猛地坐起身,向昨夜那怪鸟潜伏的地方望去,却只见到紧密林立的棵棵大树,怪鸟已经连影子也不见,想来是守到最后失了耐心,恹恹作罢。
  她笑起来,回头找他庆祝,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只有一根粗树枝,孤零零地躺在彩虹花丛中,极为醒目。
  她的笑黯下来。
  他竟走了。走得不声不响,毫无痕迹。昨夜的一切都成了一场梦,说它真便真,说它假便假,只有身下的那块大石,真切地留着她的体温。
  她想起他的名字—泽长。
  泽长,泽长,你可知道,这一别,便是永不再见。
二十五
  第四话 宿缘
  终于到了都城。
  一路上,外公穿着最华贵的皮袍,骑上牧场里最雄健的骏马,走在队伍的前方。偶尔忧止掀起马车的帘子,看到他回头张望,便能清楚地读出他脸上的凝重和悲伤。
  忧止懂得外公的悲伤。他在亲手将自己的外孙女,送到他无比痛恨的皇宫,那带给他一生中最大悲剧的地方,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而无能为力。
  茗姨坐在她身旁,同样是沉默不语。她笑着揽她的肩膀,微笑说:别这样,茗姨,我是去做太子妃,不是去刑场,天下多少女人羡慕我飞上高枝,你该替我高兴。
  茗姨伸出手,抚摩她的脸,眼睛却湿润起来。忧止仍是笑,抓住她的手说:难过什么呢,又不是分别,你是跟着我陪嫁过去,无非换了个环境,仍然朝夕不离。
  心里却在苦笑,好一个朝夕不离。从此那皇宫,便让岁月打成一副锁链,将她牢牢困在里面,那才是真正朝夕不离。她宁愿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就此停住,再不前进一步。
  却仍然还是到了。
  城门外,远远看见一队人马,严阵以待,守候良久。待她落了轿,有人在轿外说:迎亲使程伯儒,在此恭候多时。
  她心里喀的一声,疼痛着落了地。
  后来她才知道,这迎亲使程大人,来头甚是不小—当朝殿阁大学士,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大臣。皇上亲派他来迎亲,重视之情,可见一斑。
  进了城,未可进宫,先到程大人府中落脚。
  自是一顿丰盛佳肴,却又有谁吃得出滋味?酒席过后,有人请她上楼歇息,等待沐浴更衣。
  阁楼上,忧止迎着风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如今,皇宫就在眼前,隔了重重的街铺,仍能感受到那份庄严与巍峨。是了,这便是万众景仰的宫廷,迈进了那高高的一道门坎,从此便洗尽一身凡尘灰土,尊贵无双。
  良久,有仆人来请,恭敬地躬下身:热水已备好,这便给姑娘送进房来。声音不徐不缓,不高不低,吐字圆润。
  毕竟是天子脚下,高官贵府,府内下人也是一般的训练有素,礼数森严。
  雕花的木桶,粉红的花瓣,房中淡淡熏一盏檀香,香气和着水雾一起淡淡弥漫。若非准太子妃的高贵身份,恐怕难以受到这样的礼遇。忧止坐在温热的水中,全身都有说不出的舒畅,心里却充斥着浓浓的惆怅—沐浴更衣之后,便要进宫,宫门一入深似海,这一脚踏进,便是永无回头。
  水凉了添,添了又凉,程夫人在门外请了几次,实在不得不起身出来时,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又躲得到几时呢?
  几个丫鬟围着她,有的穿衣,有的梳头。衣服是绛紫的锦缎,华丽而厚重,共有两层,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沉甸甸,像她的心。头发高高挽起来,梳的是时下最流行的丛梳百叶髻,斜插一支金步摇,饰以翡翠珠滴,顿时多几分尊贵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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