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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该早作打算呀!”
“真的吗?”胡亥两眼茫然起来,出了一会儿神,说:“可是,那书上讲,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皇没有分封诸子,有什么可讲的呢?”
“不对,事在人为,功在权谋。”赵高目光直视胡亥,“公子想不想当皇帝啊?”
“能当皇帝当然好了。”胡亥小声说,低下头,挺不好意思似的,“只是这样不太好吧?废兄立弟,不义;不奉父沼,不孝;薄才强功,不能;三者逆德,天下不服,恐怕将来要倒霉的。”
“公子多虑了。这些都是乡曲小民的道理,宗室大人有自己的原则。”赵高说,“大行不拘小节,盛德不让他人。今后,公子不是臣人,就是臣于人;不是制人,就是制于人。两者岂可同日而语!公子不可顾小忘大,狐疑犹豫。”
胡亥点了点头,好像完全听进去了。
“不过,”赵高又说,“此事还须与丞相好好商量。”
胡亥叹了口气:“大行未发,丧礼未办,怎么好跟丞相嘀咕这些事呢?”
赵高笑了,说:“公子真是忠厚纯孝之人。不闻民谣乎?‘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惟恐后时!’此事绝对耽误不得。如今,知上崩者,惟有公子、高和丞相,且陛下与扶苏遗书,尚在高某手中,无人知晓。故天下之尊卑存亡,可定于公子、高和丞相三人之手。”
“要是这样的话,那敢情好了。”胡亥喃喃地说。
当天深夜,赵高又去拜见丞相。已是二更多了,李斯仍在秉烛赶批公文,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庭堂里灯火一片通明,信差使者进进出出,都悄然无声。李斯因一时无法分身,便让人将赵高先领到旁边书房里稍候。
赵高等着无聊,不禁想起上次去相府拜见李斯时的情景。那是几年前,他刚从蒙毅的牢狱中被捞出来,上门去谢李斯援手之思。不想,到了相府大门,便被门役喝住,李斯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候在门外相迎。通报进去,好一会儿,才让进了大门。赵高倒也不在意,以为不过是下人传达有误,而门房的势利,他知道得最清楚。想不到的是,到了大堂,李斯见了他,居然高高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有礼了。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李斯此时已贵为丞相,而自己不过是待罪之人,早非旧日可以呼朋唤友的光景了。尽管心中不快,却不敢发作,只得行礼如仪,说了些丞相救命之恩终生不忘之类的感谢话;李斯也谦逊了几句,讲了些跌倒了没关系爬起来重新作人之类的勉励语。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李斯走了进来,拱手道:
“抱歉,抱歉,让中车府令大人久等了。”
赵高赶紧站起,回礼道:
“丞相大人,日夜辛劳,忧君忧国,令人感动。万望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李斯坐下,神情严肃地说:
“上崩大丧之时,社稷无君,斯为丞相,岂敢懈怠?!只怕完不成皇上嘱托,有负圣恩。”
赵高连连点头,见话有些投机,便说:
“天下之安,在于君王之立;而君王之立,如今就掌握在丞相与高之手。”
李斯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干咳了一下,说:
“中车府令之言,李斯有些不解了。”
赵高向前坐了坐,探着身子,靠近李斯,极其诚恳地说:
“上崩在外,国已无君;秦无太子,其嗣未定。皇上是有遗书赐扶苏、嘱其返咸阳主丧,扶苏为长子,到了咸阳,定会被拥立为太子。不过,那遗书尚在高之手,而知晓此事,惟丞相与高而已,故天下之事,可定于你我之间……”
赵高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接着是“当啷”一声,然后是“哎哟”一声。原来是李斯拍案而起,碰到了茶杯,滚烫的茶水又烫了他的脚,忍不住叫唤了一下。
李斯起身,振衣跺脚,怒容满面,大声说道:
“府令大人,安出亡国之言?!”
赵高不惊不慌。他重新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作为多年的知交,他太了解李斯了,每临大事,不先正经几回,他是不会和你讨论正题的。
二十五
李斯万万没想到赵高会说出如此大逆之言,出于激愤和恐惧,禁不住义正辞严起来。
皇帝驾崩,储君未立,国事微妙,政务千头万绪,搅得他心烦意乱。最让他头疼的是,刚才下面密报,说因天气炎热,始皇的龙体已经开始变臭,恐怕到不了咸阳,就会龙气熏天。到了那时,上崩之事,即使不被人猜破,也会被人嗅出。情急之中,他只好命手下赶快去买一车鲍鱼,随那温(车京)车一起行进。众人若不辨其臭,或许可以遮掩过去。对外只说皇上脾胃大开,突然想吃海鲜了。
正在处理这项急务,赵高却来添乱。不过,他慷慨激昂了一下,转面一想,现在得罪赵高无益,于是又婉转了语气:
“立君之事,恐怕不是你我人臣应该私下商议的吧。”
赵高宽厚地一笑,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只是问:
“丞相自忖:与蒙恬相比如何?”
李斯被猛一问,有些莫名其妙:
“此话怎讲?”
“论文才武略,是否胜过蒙恬?诊功业政绩,是否盖过蒙恬?论远谋近算,是否高过蒙恬?论民间形象,是否好过蒙恬?论与皇于扶苏的关系,是否深过蒙恬?”赵高不紧不慢地问道,句句紧逼,一气不喘。
李斯想了想,说:
“不如。那又如何?”
赵高向前倾了倾身子,放低了声音,再次恳切地说:“说一句贴心的话,希望丞相不要见怪。”
“府令尽管直言,千万不要见外。”李斯也显得真诚起来。
“高本是宫中一个跑腿打杂的顾役,不足道也。只因精于御术,得以伺候皇帝;又固粗通刑律,会写一些刀笔之文,得以掌管文秘符印之事。到如今,于宫中管事已经二十多年了。这其间,看过多少腾达衰败,耀升黜降!”赵高叹了口气,看着李斯,继续说,“只有一事从未见过,那就是被罢免的丞相有封及二世者。历朝相国,下场好的不多,被诛杀的也不是没有!这一点丞相不会不知吧!”
李斯心里一个寒噤,想起当年的吕不韦,表面上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赵高又说道:
“皇帝今有二十余子,量多质高,其中,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待人诚恳而有信。扶苏一旦回到咸阳,必被拥立为帝;而扶苏一旦即位,必用蒙括为相。那时,丞相大人是不是能够安稳地带着那块通侯之印荣归故里,就说不好了。”
李斯听了,心想赵高说得不错,嘴上却不愿附和。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蹬了几步,然后淡淡地说:
“府令还是回去吧!李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一心一意而已,用不着为我多虑!”
赵高坐正身子,冷冷笑道: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我这不光是在为丞相设想,也是在为社稷考虑呢!”
李斯默然,许久,向天一揖,然后转向赵高:
“我李斯本是上蔡布衣,闾巷黔首,皇上一路提拔,破格重用,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多有尊位,亲戚皆有重禄,书生一生,已经无求了。今皇上将天下存亡安危嘱托于臣,重担在肩,岂可辜负?自古以来,忠臣没有为保全自己而贪生怕死的,当官为吏也该尽责尽职。赵兄不要多言了,不然,会让我李斯犯下大错的。”
李斯说完,感到胸腔腹内,正气上升,邪气下降,心中赤热,五内充实,自我感觉甚好,一时大义凛然得竞有些坐不下来了。
赵高见话不投机,越扯越远,怕一旦谈崩,坏了立嗣夺权的大事,于是赶紧也站起来,满脸堆笑,抱拳执礼,柔声细气地说:
“丞相言重了!大人忠君爱国,正直无私,天下尽知,高与丞相相交数十年,难道对此还有怀疑!?但是,圣人知微见著,见未知本,应能顺乎朝代,抓住机会,走在时代之前列。世无常法,政策多变,圣人创制,小人循之。如今,天下命运就在丞相之手。郡县异动,便是反叛;朝官谋事,就是逆篡。但愿相受托于上,可以代表朝廷;位居中枢,可以称得上中央。为国选立明君,名正言顺,成就的是千秋之业,万世之功。丞相万万不可推辞。”
李斯听了这话,心舒气顺,人也松弛了下来。他慢慢坐下,喝了口茶,沉吟了片刻,然后,语重心长地说:
“当年,晋国度易太子,三世不安;齐国兄弟争位,相互杀戮;商纣杀叔拒谎,国为丘墟。三者逆天,国破身亡,可见伤天害理之事不可为也。我一生为人,堂堂正正,谨谨慎慎,就是害怕上天的报应呵!”
赵高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
“想不到丞相居然还如此迷信!皇天在上,只佑成功之士;地府在下,专收倒霉之人。你我上下一心,里外配合,什么事情不能成功?!哪里会有什么报应?只是多积些功德罢了。丞相此次若能听高之言,必终身为相,永远不退,既有仙人之寿,又有圣贤之名,将来载人青史,万世景仰;若不能听高之言;丞相身危不说,还将祸及子孙,一世英名,毁于花甲之年。高为丞相想想,不能不觉得寒心。祸福当前,何去何从,全在丞相的一念之间了。”
李斯无语,沉默良久,突然问:
“诸皇子中,谁能为嗣?”
赵高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赶紧说:
“当然是公子胡亥。胡亥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虽不能举一反三,但举三反一不成问题。经高教习多年,反复灌输,如今他量刑论法,都有板有眼,十有七八,不出差错。再者,胡亥慈仁驾厚,轻财重士,对事理人情,心细肚明,只是有些口拙,说不出来而已,给人的感觉甚为朴实,诸皇子之中,真是无人可及。”
李斯听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走到窗前,推开一直紧闭的窗子,仰头望天。窗外,飞蛾群旋,绕灯扑火;天上,星河横空,浩瀚无际。
他长叹了一声:
“遭逢乱世,既不能死,又不知何处托命呵!”
言罢,不禁悲从衷来,潸然泪下。
赵高听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因也有些同感,便站在一旁,陪着垂泪。抹了一阵子眼角,到底有些忍不住了,悄声问道:
“不知高该如何回复公子胡亥?请丞相明示。”
李斯没有回答,站在窗前,仍一动不动。
赵高等了等,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
“就说‘太子之令,丞相敢不从命!’,不知可否?”
李斯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转过身来。赵高暗暗一笑,悄然退下。
李斯在窗前站立了很久,他在想西北之事。让他担心的,其实并不是公子扶苏,而是带着三十万大军的蒙恬。
次白,一份始皇的调书,由快马飞递,星夜奔驰,直送西北上郡军中。这份调书,遵循惯例,依然是由丞相李斯草拟,中车府令赵高书录,然后盖上始皇帝的传国玉玺,只是没来得及让始皇过目一下。
诏书仍是始皇一言九鼎的口吻:
朕巡天下,祷铜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
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
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
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
赐死!
据密报说,扶苏读了密调,先是掩面大哭,继而神情恍惚,最后,乘众人一个不留神,一把夺过御赐的宝剑,割断了自己的颈部动脉。只是那蒙恬不好对付。他自恃筑城修道有功,又是功勋世家出身,不肯去死,只得先拘在上郡属县阳周一地。使者几番逼供诱供,几乎是苦口婆心了,可他就是不肯认罪,更不肯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来。
最后,还是赵高选派来了一个办案高手,一名叫曲宫的御史,此案才一举突破。那曲宫毕竟经验丰富,一到便先细细查账,以贪污罪威胁蒙恬,说他在修筑长城、驰道、阿房宫和骊山陵时,虚报民工数量,冒领劳役款项。蒙恬喊冤,为了这些重点工程,他顶风冒雪,四处巡查,鞭催棒赶,连唬带吓,耗尽了心力,几年来,工程皆是优质,工期从没误过。但几百万民工,累死过半,刑杀又过半,如今剩下的也多残废不全,哪里还对得上账簿上的数目?银两之事更是说不清楚了。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