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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回到赵国,打算为故国做些事情。赵王慕其盛名,请人宫中,盛宴款待。酒过三巡,他喝得有点高了,谈完王道,竟和赵王论起兵来,说什么“攻占之本,在乎一民”;又说什么“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兵事本非其强项,说多了,自然让赵王听出破绽来,知其迂腐,绝非领兵打仗之辈。于是,酒一喝完,便将他礼送出境。
无奈,只好继续西行,真是一路风尘,万般艰辛。先是游韩访魏,后又西至秦国,都无处安身。一队人马,便又折了回来,东行南下,直到最后在楚国遇到了楚相春申君。
春申君惜才,为了将他留下,只好大材小用,命他在兰陵为令。
此时,荀况年近花甲,雄心已随着岁月一同者去了。他知道此生大概没有机会一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了,只好在兰陵继续修身齐家,并准备终老于斯了。他如今所求,就是能有时间著书立说,传之后世;同时,为楚国精心培养几个弟子,以报楚相春申君的知遇之恩。
这时,他又想起了李斯,心想这个年轻人不知日后能否成为楚国的栋梁之材?
三
李斯希望在学成之日荀卿能将自己引荐给楚相春申君。在楚国,他知道,没有春申君的提擢,就是入了官场也是没有仕途的。
春申君为楚相已经十年了,不仅权倾楚国朝野,而且名震诸侯各国。他与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和魏国信陵君一起,被称为“天下四士”,全都是炙手可热之人。
春申君能有今日,是因为他的忠心耿耿。他姓黄名歇,原是楚国派驻秦国的使节,二十年前,与楚太子一起在秦国为人质。
那年,楚王病危,楚太子求归,秦相应侯范睢不准,只许他代表太子回国问疾。当时情势危急,郢都已有另立楚王的传言,秦国又随时可能加害于太子,他临危不惧,表现出了一个忠臣应有的品质。他与楚太子互换了衣服,让太子装扮成自己,先从城关出逃,然后自己去面见秦王,准备牺牲。秦王得知楚太子逃掉,勃然大怒,想把他立即剁成肉泥或烹成肉酱。秦相范睢和他毕竟喝过几次酒,受过一些礼,有些交情,关键时刻帮了他一下。范睢对秦王说,为人臣者,最想有机会身殉其主,好当忠臣,万万不可成全他们。不如放回去,让他们自己犯错误,被其主杀掉,落个当侯臣的下场。秦王听了,深以为然。
三个月后,楚王去世,太子登基。新王论功行赏,黄歇的多年追随和赤胆忠心总算有了回报。楚王命他为楚相,又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十二县。
春申君为相,深知秦国乃楚国之心腹大患。几十年来,秦国不断侵扰楚国,两国之间,争战无已,而楚国每战必败,每败必溃。六年前,秦将白起率几十万锐士,大破赵军于长平,一夜活埋了四十万赵卒。消息传到楚都,全国上下,无不心惊胆战,深感“白色恐怖”。正是这位白将军,几年前,曾一举攻破楚国的郢都,吓得楚王落荒而逃。
为了抗秦,春申君行合纵之策,集六国大军,以楚王为号召,西出攻秦。兵一出函谷关,就被秦兵击溃。六国大军作鸟兽散,行动迅速,不到一日,便都不见了踪影。兵败之后,春申君只好对秦国实行怀柔政策,反复强调秦楚之间“唇齿相依”的友好邻邦关系。为了两国友谊,楚王一再迁都,由陈迁到钜阳,后来又迁到淮河以北的寿春,离秦国边境越来越远。像所有国际关系一样,国家相互间离得越远,关系也就越好。
攘外之后,春申君便开始安内。他一直在为一事心烦,此事既关于楚国的长治,也关于他自己的久安:那就是楚王无子。
问题显然出在楚王身上。一后三妃六嫱九嫔不说,光是有宜子之相的美女送进宫去的又何止成百上千呢,而且都经过郡县一审,相婆二审,春申君自己三审的。后来,更是不论美丑,只要是丰乳肥臀的,便送进宫去,让楚王一试。可几年下来,宫女们仍一个个如花似的,就是没有一个结果。
春申君为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心里万分着急。但此事只能分忧,无法代劳。他今日能贵为楚相,全在楚王一人的恩宠。楚王之后,无子即位,他的富贵也就难以为继了。当年楚王登基之时,他已将楚王的兄弟们得罪遍了。他日,无论兄弟中谁被立为楚王,他不要说富贵了,恐怕性命也将难保。
春申君的心事,据说被一个人看破,他就是相府中的舍人李园。
李园投在其门下已经好几年了。他是赵人,韧来投靠时,春申君嫌他瘦小枯干,相貌委琐,且无鸡鸣狗盗等一技之长,本不想留他。后春申君恐别人说自己以貌取人,传到孟尝君、平原君和信陵君那里,有损其爱才好士的清誉,才勉强将他留下,心想,反正养客如养羊,多一只少一只没什么关系。李园来后,一直恭顺老实,行事小心,从无过失,倒也没有显出不是人才的样子。
一个暮春夜晚,暖意融融,花香隐隐。春申君在吴地新落成的相府宅第的后花园里大宴宾客。这时,李园带来了一个盛服装扮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妖娆中带着几分清丽,婀娜中自有一种风情,眉目流转之间更是含着盼顾。李园说她是自己的妹妹,叫李媛。春申君听了哈哈大笑。那李园生得獐头鼠目,如何能有如此标致的妹妹?李园被春申君笑得心中发慌,赶紧伏地,叩首如捣蒜,好在春申君并未深究。那女子不但美貌惊人,而且才艺超群,弹琴鼓瑟之外,还能说诗论经,闲谈经济大事,让春申君一下子着了迷。
春申君毕竟是忠臣,知道侍君为上的为臣之道。几日后,他便将李媛盛装打扮起来,送进了楚王的宫中。后来听说,那李媛的才艺还未有机会充分发挥,就有了身孕,为楚王产下王仔一名。
郢都城内一时盛传,说那楚王的子嗣实际是春申君的骨肉。好在流言止于智者。酒肆茶楼里,智者们听到这些谣传,皆晒笑不止,露出不屑之色。据智者们分析,这楚王的子嗣,不一定是春申君的骨肉,倒有可能带着李舍人的基因。
李斯对坊间的传言并不热衷。从讲政治的高度来看,只要楚国能长治久安,何必管他是谁家的孩子呢?重要的是,两年后自己能否成为春申君府中的舍人。他的野心其实不大,日后若能回上蔡郡府为官一任,几年的学也就算没有自求。
要想将来能见到春申君,现在先要赢得荀卿的好感。
在兰陵,李斯每天清晨即起,先将前院两大缸水灌满,然后把堂前的地扫洒一遍,算是为先生服役。
上午荀卿授课。课程仍按当年孔子设置,分为四门:德行、言语、政事和经典。李斯有兴趣的当然是政事,但弟子人门,第一年时只讲德行、言语,一年后才加授政事、经典。荀卿总说,君子需德才兼备,以德为主,故先要打好基础。李斯自然不敢争辩,“修身”的重要,他还没有忘记。其实,“德行”所修,就是每天背诵先贤的几段语录,然后练习“三省”。所谓“三省”,是一日三次反省自己,找出身上的一些缺点。这本来难不倒李斯,只是时间一提,老要在自己身上找出新的缺点,也并不容易,因为缺点不能重复,倒真是越找越少了。至于“言语”一课,主要是学《诗》。孔子说过:“不学诗,何以言?”李斯不太喜欢这种缠绵婉转、一咏三叹的东西,以为无关乎经国济世。只有“硕鼠硕鼠,莫食我黍”一诗,他感觉深刻,认为反映出了老鼠的本质。
下午是阅读时间,东西两边厢房里满架的竹简供弟子们随便测览。李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简牍,不免有些眼花统乱。他最爱读的是《书》。那一篇篇远古帝王的训谐、政令和告示,让他充满了敬畏。他常仿依其格式,揣摩其语气,拟写些公文,幻想着有一天,这些东西也能被飞马传递到各级郡县,供官吏们讨论学习;或者是高悬墙头,布告天下,让百姓攒头争睹。诸子之中,最让他折服的是商鞅,不仅仅因其变法的勇气,而且也在于其对民心的洞察。《商君书》中有言:“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快,苦则求乐,辱则求荣,生则计利,死则虑名。民之欲富贵也,盖棺而后止。”若非如此体察下情,商鞅如何敢于变法呢?可叹的是,商鞅一生,得名得利,既富且贵,最后竟未得盖棺。
读简读累了,他便会抬头眺望窗外,一边望着远处夕阳辉映中的苍山,一边静静地想着心事,直到暮露隐山,瞑色人窗。
到了兰陵不久,李斯便主动帮着荀卿誊抄著述,将其旧文新作一篇篇地抄写到二尺四寸长的竹简上。誊抄久了,荀卿的各种观点思路,不但烂熟于胸中,也因此练出了一笔好字。他的字,将“虫书鸟字”融为一体,写得如虫似鸟,无棱无角,曲扭得赏心,圆转得悦目。意外的收获是,他的腕力大长,几次在内室和同窗掰腕子,都所向披靡。
凭着勤学苦抄,李斯渐渐在同窗学子中出类拔苹起来,自然引起了荀卿的更多关注。
那日,李斯和众学子们正跟着荀卿“哇哇”背诵着“子曰”,忽听门外一阵马嘶人喧,只见一个气宇轩昂、衣着鲜亮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大踏步地闯了进来。
不想,李斯整个的人生计划都因这年轻公子的到来而全然改变了。
来者不是别人,是韩国公子韩非。
四
韩非大踏步走进“劝学堂”,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手捧金银珠宝若干。门人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急急慌慌地报告说:“韩国公于韩非到!”
那是开春时节,正月十五过了没多久。日回春暖,雪融冰释,田野已隐隐有些绿意,可堂内仍是阴冷。学子们一边大声读书,一边缩手跺脚,忽听有人来了,都兴奋异常,抛下竹简,一个个伸头探脑,东张西望。
荀卿听说韩非到了,立即扶冠整衣,起身相迎。学子们见到韩公子,一阵交头接耳,啧啧赞叹。在这穷乡僻壤,难得有机会看见如此漂亮的人物。
韩公子少年成名,在学界是一个颇有争议的名人。20多岁时,他写了一篇《五蠹》,将儒士、纵横家、游侠、宫廷侍臣和商工之民等五种人喻为国家的“蛀虫”,主张一并除之,为此声誉鹊起,名声远播。不过,他因此也将韩国社会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得罪了,被国人称之为“六蠹”。
韩非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劝学堂”,显得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他四面环顾了一下,便径直走向迎过来的荀卿,趋步施礼,却默默无语。
荀卿拉住韩非的手,说:“久仰公子。”
韩非涨红了脸,只是不说话。众人有些奇怪,不知出了什么故障。
憋了好一会儿,韩非费了大力,才挤出了几句话来:
“韩、韩非,仰—慕先生,久—矣,愿—拜先、先生为师……”
众人愕然,一阵骚动。谁都没想到这风流倜傥的韩公子竟是一个结巴!惊叹之后,大家心里又都掠过一丝快慰,感到上天毕竟公平。
的确,如果不是口吃的话,韩非早就是韩国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作为贵族公子,他生来就是为了辅佐君王的。国泰民安之日,则治国治民;社稷危亡之际,则救国救民。他从小规规矩矩地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克俭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各种圣贤之书上了,一直潜心思考着治国之道和君王之术。对百姓的生活,他坐在疾驰的马车上,透过车窗,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过,街市上熙攘着的庶民和路旁飞尘中呆立着的黔首,一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他考虑的只是社稷兴亡之大事和霸业成败之伟略。
韩国面临的内忧外患,让他几次扼腕长叹,深感诺大的韩家大院已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曾三次上书韩王,献上一整套在总结历代兴衰、考察各国得失基础上精心制定出来的富国强兵的方案。他相信,依照这套方案治国,韩国不是腾飞,也会振兴,最终必能一举战胜秦国。可是,两大筐竹简抬入宫中就没了声响。不知是韩王耽于酒宴歌舞,没工夫看呢,还是侍臣们中途压下,当作劈柴烧了。
上书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说话利落,就可以求见韩王,当面陈说利害。可他上次面对韩王时,硬是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韩王见他脸老是涨得通红,不知他是满腹谋略,反以为他是内急,几次恩准他去方便方便。
韩王不能说毫无忧国之心。为了抗秦,他正在实施一项诡秘的“美女计”,号召境内适龄美女,为国献身,由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