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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是来向先生辞行的。”
荀卿一楞,望着李斯,摇了摇头,叹气说:
“我知道你们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你跟着我也有两年多了,我能教你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再说,秦兵压境,楚国正是用人之际。”说着,他从书架上拿下一个木函,从里面取出一份帛书,递给李斯,“这是我为你给春申君写的一封推荐信,已写好多时了。你可拿着去吴地拜见春申君,将来仕途上可以有个关照。”
“先生,弟子……”李斯欲言又止,并没有去接那封帛书。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荀卿宽厚地笑着。
“弟子听过这样一句话,叫‘得时无怠’。这也就是先生常教导弟子们要‘抓住机遇’之意。”李斯慢慢说着,斟酌着字句,“面对机遇而不行动,其愚蠢就像是看到了飞禽走兽而不猎取,以为它们会自动变成盘中美味一样。”
荀卿有些迷惑了,不知李斯到底要说什么。
“人生在世,最耻辱的莫过于卑贱,最悲哀的莫过于穷困。”
李斯继续说,“久处卑贱之位,饱受穷困之苦,还要做出一副不屑名利富贵的清高样子,这样的读书人不过是有两只脚而只会直立行走的书呆子而已。不知先生是否以为然?”
“当然。不过……”荀况心里奇怪,李斯今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改平时温良敦厚之风,说话突然尖刻起来。
“今天下大势,正如韩兄所言,六国皆弱,楚王也不足成事,惟秦王欲吞天下,有望成千古帝王之业。”李斯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荀卿,“现在是我等布衣野人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最好时机。望先生能够理解弟子。”
“你是要……”荀况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后撤半步,双腿跪下,向荀卿深深一拜,说:“弟子将西入咸阳,游说秦王。”
六
李斯离了兰陵,骑着一匹瘦马,驮着几册书简和一席被褥,急急向西赶路。一路上翻山越岭,走村过店,不敢停留。过了函谷关后,渐渐感觉脚下的路宽了,道旁的房舍多了,前面的人烟也慢慢稠密起来,远处隐隐显出一片大都市的气象。他知道秦国都城咸阳快要到了。
离咸阳城越近,他心里就越紧张不安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都城。上蔡和兰陵,和咸阳一比,只不过是些小镇大邑而已。
初夏时节,日丽风和,山青岭绿。李斯骑在马上,四下眺望,不由得将赶路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走着走着,他发现了怪异之事。这道路两旁,虽是郊野之地,却零星有些路边人家。时常可见一些穿红着绿、鬓发高挽的年轻女子,或独自倚门面立,或三两缓缓而行,甚是招摇。李斯心中诧异,不禁注目多看了几眼,暗想,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这等丽人?兴许都城的女子就是开放一些,不守在闺中,能在外边闲逛?
兰陵寒窗苦读的这些年,他一直单身,饱受夫妻两地分居之苦,此时不免有些绩想,转而又想起远在上蔡的妻儿,久宋通音讯。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在秦国立住脚,一家人可以在咸阳团聚……
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地进了咸阳城。
那日,正赶上城里的十日大集。只见集市上,店铺林立,园幌高悬,摊贩满街,筐篓横陈。六国物流汇集,八方宾客拥挤,好一片繁荣热闹。
李斯看得眼花绦乱,高兴起来,竟把功名富贵之事放到一边,兴奋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摩肩接踵地挤了好一会儿。他先在城南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斗鸡。那鸡都是咸阳以南宝鸡一地产的雄鸡,高冠长喙,生性好斗,不斗则已,一斗到底。后又在城西听人击筑。那击筑人,长发披肩,一身破烂麻衣,筑前置一破碗收钱,击起筑来,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也不管围观者往碗里投不投钱。许多年之后,李斯才知那人就是击筑界高人高渐离。他其实很有钱,只是为人狂放,好搞些街头卖艺之类的行为艺术。
听完击筑,已是中午时分,刚从人堆中挤了出来,就听背后有人高声说:“先生好面相!将来不免要大富大贵的。”
李斯回头一看,是一个瞎眼的算命人,不禁笑了:
“你如何能看得出我的面相?”
那盲者说:
“目胶而人含其明。”
李斯听了一楞,心想这个算命先生还有些意思,显然读过老庄。但他怕被纠缠,脚下不敢停留。
“小心背后有小人捣乱。”那盲者又在后面追着说了一句。
李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笑着问:
“要说我背后有小人捣乱的话,必是先生了?”
“不敢,不敢。”那盲者作了一个揖,说,“但人非圣贤,不小心都会作小人的。”
李斯不语,有些出神,便又问:
“算一卦多少钱?”
“不贵,不贵。”那盲者说,“就十个钱。”
说着,他就地铺下一张草席,拿出一个裂纹纵横的乌龟壳,又翻出几册破旧的《河图》,摆弄起来。研究了一会儿,说:
“先生有人臣之相,富贵之命,只须戒骄戒躁,站稳立场。”
说着,又抽了一个竹签,递给李斯。
李斯看那竹签上都是一些长线短道,重重叠叠在一起,下面有两行又辞:“火始火终,水生水灭。木高子实,刀剖斧所。”
看了这似通不通的句子,李斯一笑,交了钱,转身离去,那竹签也就随手扔了。
逛到日头偏西,李斯才觉得肚子饿了,在街角上的一个小食摊前坐下,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一口气吃了下去。吃饱后,顺便向店家打听了一家便宜的客栈,准备先安顿下来,再作打算。他估摸着囊中的盘缠,在咸阳对付两个月没有问题。要是省一省,说不定可以呆上三四个月。
西人咸阳,是他反复权衡之后才下的决心。秦国吞并天下,看来大势已定。楚君无望,六国危在旦夕,他不愿也没有必要非站在注定亡灭的一边。
如今到了咸阳,问题是怎样才能见到秦王。
李斯想起了秦国前朝丞相范睢。从荀卿那里,他多次听说过这位传奇人物的故事。这位庶民出身的魏国小吏,历经磨难,九死一生,后来因赢得秦王的宠信,封侯拜相,总算实现了人生理想。他西入咸阳,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效法范睢。
范睢原是魏国宣传部门的小吏,为人热情,言多嘴快。那年,他跟着部门领导须贾出使齐国,因没注意尊卑秩序,会谈中抢了话头,引起须贾不快。齐王欣赏他的辩才,私下里送了他一点金银和一些齐国土特产,这让须贾心中更加嫉恨。回国后,须贾一状告到魏相魏齐那里,说他泄密受贿,叛国通敌。魏齐皂白不分,却嫉恶如仇,立即叫人将他捆起来,用带刺的荆条狠狠捆打。他那满嘴的牙和八根肋骨,就是那时被敲掉打断的。魏齐还不解恨,叫人把他扔到厕中,让宾客们往他身上撒尿,以此教育大家奸细和叛徒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情急之中,他只好躺在屎堆尿汤里装死,最后被人用席子裹了,扔出去喂狗。这样,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死里逃生后,范睢面目全非,性格大变,少言寡语,为人深沉许多。他改名张禄,四处流窜,昼伏夜行,最终靠钱买通了边关,偷渡到了秦国。
到了秦国,他一无政治背景,二元亲戚关系,只好孤注一掷,走了一着险棋。面见秦王时,他一番危言,说如今天下只知秦国有太后,有丞相穰侯,而不知有秦王。范眼深知,人性中最大的弱点就是“自我”。人人皆有自我,君王亦有自我。抓住了一个人的“自我”,也就抓住了一个人;抓住了君王的“自我”,也就抓住了君王。这些深奥的道理,都是他逃亡时,读一册《瞽书》时自悟出来的,后来竟屡试不爽。果然,他一语说中了秦王的心事。
秦王正思加强君权,树立王威,从此将他视为心腹之人。
几年后,太后和穰侯都从秦国政坛上消失了,范睢成了秦国的丞相,权倾一时。
掌权之后,他向秦王献上的第一个战略就是“远交近攻”,而这第一个“近攻”的就是魏国。
魏国战败失地,赶紧派人到秦国求和,使者就是须贾。须贾到了秦都咸阳,范睢故意穿着一身破衣服去拜见。须贾见了他,大惊失色,以为白日见鬼,后来见他仍是一身褴褛,居然起了怜悯之心,留他吃了一顿饭,还送了他一身袍衣。
第二日,须贾去相府拜会秦相,看到高高坐在上面的人竟是范睢,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冷汗,自知死期到了,“扑通”一下跪倒,一边向前爬行,一边叩首求饶。范睢不理,在堂上大宴宾客,让须贾一人坐在堂下,像驴马一样,就着一马槽,食些草料。须贾此时不敢客气,低着头一个劲儿地胡吞猛咽。范睢对他说:“这次留你不死,是看你赠我衣袍,留我餐饮,尚有故人之情。回去告诉魏王,快将魏齐之头献上,不然,我三个月内将血洗魏都大梁。”
据说,魏齐闻讯,立即逃到赵国去了,藏在平原君家里不敢露面,说是躲过这阵风头再说。不过,那次的风头比较长,一躲就是七八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范睢不是君子,但也耐心等了八年,才把旧仇报了。后来,魏齐无奈,只好英勇自杀,让赵王用他的首级换来了珍贵的和平。
范睢在秦为相十多年,对外,伐魏破赵,攻韩掠燕,威震楚齐,使六国诸侯闻之胆寒;对内,他设法削了战功过于卓著的名将白起的兵权,迫其自尽,维护了秦国政局的安定。不想,到了晚年,自己却被牵涉到一件里通外国的案子里。他临危大惧,立即向秦王谢病请免,交了相印,又举荐了一个在咸阳毫无根基的燕国人蔡泽继任秦相,最后总算是功成之后,全身而退。
在兰陵时,李斯就仰慕范睢,曾多次感慨说:“如此一生,书生何求?”可惜的是,如今他到了咸阳,范眼却已在几年前过世了。
近年来,秦王数立,朝政多变,秦国的政局变得扑朔迷离。李斯初到咸阳,就更不知其中的户径门道了。
傍晚,李斯在城北的一家小客栈里佐下。客栈没有店号,只是门口挂着一只羊头,算是招牌。店主是个耄耋老者,又聋又哑,一看就是一个不问政治之人。
夜里,李斯躺在简陋客房的硬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起,在兰陵时,一位来自秦国的同窗曾跟他提起,说认识宫中的一个宦官,名叫赵高,那人很有些关系。也许该去找找这个赵高,或许他会有些办法……朦朦胧胧正要入梦之时,忽听窗外一阵哀角悲鸣,接着,人声渐喧,脚步杂音。李斯起身,推开窗子一看,只见满城已被火把照得通明,大街小巷布满了持戟拿钺的兵士,正在惊疑,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喊:
“秦王崩了!”
李斯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怨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秦王才当了三年,据说年富力强,怎么说死就死了?
几日后,秦王新立,13岁的太子赢政即位。出任丞相的是一个李斯从未听说过的人,名叫吕不韦。
七
吕不韦第一次坐在相府大堂里的丞相之座时,对着下面空空的大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本是卫国的买卖人,只留意赚钱之事,对仕途并不上心,不想,现在居然当上了秦国的相国,要经常给那些过去需要自己盛宴款待、好言恭维的百官们开开会,听他们的汇报,给他们下指示。对此,他的感觉好极了。
孔子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尽管长得高高胖胖,吕不韦从来自认为属于“小人”一类。他乐观豪爽,出手大方,对人对己都不薄,不像那些诗书读得太多的儒生,老是跟社会和自己过不去。
虽属“小人”之辈,吕不韦却是一个较早具有投资理念的小人。多年经商,他很早就懂得了一个许多人至今仍不明白的道理:钱是能够买来一切的,包括钱本身。作为生意人,他的过人之处还在于,知道买哪些东西可获利十倍,买哪些东西可获利于倍;而哪些东西可以现买现拿,哪些东西只能先买后取。
20岁那年,吕不韦靠贩卖虎皮而发了第一笔财,积攒下“百金”。为了庆祝,他带着几个哥们儿,将故乡濮阳城内的好馆子吃了一个遍,从“桑间烤鸽”吃到“濮上河鲜”,当地名菜一个没漏。吃完,他就离开了濮阳,到赵国国都邯郸去发展。在邯郸的几年里,他靠着往韩国都城阳翟倒腾军火和战时紧俏物品,暴富起来。30岁那年,家财便已挣到了“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