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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友奇迹般地打出了庙门,全身已湿得如落汤鸡一般。他额前的汗水,像小河决了口一样,劈脸流下。他顺手抹了一把流淌的汗水,抬头向栖身了八年的寺院望去!进入他眼帘的情景,却叫人心潮翻涌:全寺院百十多位师兄师弟和师父们,高高低低,黑压压地全涌出了后院,并簇拥着身材魁梧的妙兴老禅师,缓缓地移步向他走来。刚才他们眼睛里的那种冷冰冰的目光,现在已经变成了亲热和善,恋恋不舍,含有期待和庆幸的目光。尤其是一向威严得令人望而生畏的老禅师妙兴,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此时,交织在这位老禅师心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他也许暗暗惊讶,一个身材短粗、貌不出众的弟子,八年里竟练出了这般好的功夫,实在令人赞叹;他也许为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弟子,竟不顾棍棒交加,死里逃生,为的是见老母一面的善良心肠所感动;他也许在感动之中,又为少林寺院出了这个人杰,觉得脸面顿添了光彩和荣耀!老禅师在众僧的簇拥下,来到了许世友面前,许世友急忙叩头辞行。老惮师从袖中取出二十块民国大洋,说道:“拿去,作为你的盘缠用吧!”
许世友双手接过大洋,再三叩头:“大师,还有何话吩咐?”
妙兴说道:“常言道,乳名都是父母起的,坏名都是自己惹的。你要永远记住你是少林寺弟子,不要以为手脚有些功夫,轻而易举地夺命伤人,如若有胡作非为,实是寺规不容!”
“师父之言铭刻心上,若要违犯半分,任凭师父惩处。”
“记住了就好,我就放心啦。你走吧!路上要多加小心!”老禅师下了逐客令。
“师父,俺走了!”许世友收起大洋,直起身来,泪眼痴痴地望着师父和周围送行的师兄师弟们。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依恋之情。这一束束目光传送着多少深情厚谊啊!
一场激战之后,许世友的头脑似乎清醒了很多。他从大家送别他的目光里,才悟出了自己之所以能如此且战且走,顺顺当当,安然无恙地连闯三院四门来到了寺外旷野,大半是因为佛门兄弟皆以慈悲为本,同情他,支持他回家探母的缘故。谁不是血肉之躯,谁不是父母生养,谁没有儿女之情。师兄弟们棒下留情才把自己放出。包括妙兴老禅师在内,也是有意放他出去的。也只有这样,才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啊!老禅师既维护了寺院法规,安定了众心,又成全了许世友母子团圆的好事。原来天底下还真有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奥秘哩!
现在,许世友要向这少室山中的森森庙字告别了!八年了,整整二千九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和师兄弟们共同习武学艺,同锅吃斋,挤身而眠,他们互相同情、相互帮助。他们之间的情谊好比山间树下的落叶一年一年沉积得那么深厚。如今,将要和大家告别离去,他禁不住热泪盈眶了。晶莹而深情的泪珠顺着他那脸颊淌下,他的视线模糊了--八年的寺院生活历历在目,思绪如潮水,冲击着他的心。他俯身抓一把山上土,土是热的,摸一下山上石,石也是温的。再看那山坡上的树木花草都脉脉含情为他送行。他低头沉思片刻,猛然昂起头来,把心一横,为了见老母,他咬了咬牙,径直地永不回头地、沿着古柏苍松掩映的山道走去,奔向那充满思念的故乡大别山。
◎团圆是在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着旋儿。他告别了老禅师,告别了泪水相送的师兄师弟,告别了居住八年的少林寺,向通往故乡的小路匆匆走去。
他昼夜兼程,跨越山山水水,像只飞出牢笼的鸟儿,高兴得又像当年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他的童心又长出了翅膀,带着他在秋风中飞呀飞!
山楂树上坠满了一颗颗红玛瑙似的果子。野葡萄活像一串串紫色的珍珠,长得长长的,晶莹透明,圆润可爱。啊!好一派迷人的秋色!他又依稀忆起离家时的情景,他又回味起儿时的生活。是啊,家乡茶饭是那样清香适口,乡音是那样入耳动听,家乡的山是那样的绿,家乡的水是那样的清,儿时的小伙伴是那样的多情,就连家乡的鸟儿也是那样的会唱歌儿。
他恨不得一步回到故乡,看到体弱多病的老母和兄妹们。此时,重病之中的母亲呻吟的姿态,等儿不归而焦急的面孔,以及兄妹们埋怨他的神情。一个个跳出来,又一股脑儿地涌现在他的眼前。
心急总恨脚步慢。
许世友心急火燎,他恨不得插翅飞到母亲的身边。八年了,二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魂牵梦绕,他做了多少思乡想娘的梦啊!而今,这再也不是捉弄他的梦幻了,他终于从千里之外回来了!从众师兄们的棍棒林中打回来了!
他翻过陡峭的大别山,爬了一坡又一坡,他穿越了古松参天的原始森林,走了一宵又一宵。他的脚步把沉睡的大地唤醒。大森林的呼吸化作呼呼的风声为他送行。他穿过一条条山间羊肠小道,小路儿是线谱,脚印似音符,飞快的脚步谱出一路思乡曲。现在,他的心跳得多么剧烈,他终于立在段合铺河岸边,可以望见隔河的村庄许家洼,偏僻的山乡,无声无息座落在小山丘上的小村庄,啊,有谁知晓你,有谁怀念你,只有你的儿子。
“回来了!回来了!”许世友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八年了,村中除了房子更加破旧不堪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村南是半堵废墙,墙脚还是堆着那些断砖残瓦。再往前去,就是他家的院落。此时,他既看不到袅袅升腾的炊烟,又听不到鸡叫狗吠。他多么希望母亲和亲人的突然出现啊。可是,直到他涉过小河,走进院子,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出来。
院内静悄悄的,正屋的门虚掩着。许世友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要见到娘了!要给思儿成病的娘一个意外的高兴!”于是,许世友在门外拍打了一下衣衫上的尘土,扯了扯袈裟襟。然后,猛地一下推开了虚掩的门,兴奋娇嗔地喊了一声:“娘!”可是,回答他的却是老娘的呻吟声。
“娘,俺回来了!”许世友如柱子一般地当门而立。
“三哥,是你!”在灶前准备烧火做饭的弟弟仕胜眼尖,认出了身披和尚袈裟的许世友,忙向娘的炕头跑去,高兴地大声喊道:“娘,三哥回来了!三哥回来了!这一次可是真的啊!”
世友马上感到仕胜这样哄娘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此时许母并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也没睁,她大概以为仕胜又在哄她哩!
许世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娘的炕前,八年不见,娘已老相多了,满头银丝,骨瘦如柴,皮肤苍白,颧骨突出,两眼下陷,像是正在生病的样子。
“娘,你睁眼看看,是俺呀!”许世友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娘的炕前。
娘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当她看到眼前果真是世友的时候,不禁大喜,脸上也透出了几丝红润。
“俺还以为是仕胜诳我哩!原来你真的回来了!”许母扶起儿子,用双手把他搂进怀里,抚摸着他的脸颊、下颌、耳朵、胳膊和手,不住地打量着他:腿粗如柱,身高五尺,四方脸膛,目光炯炯--儿长高了,长成大人了!娘悲喜交加,泪珠串串。
“娘想你啊!想疯了也想傻了!”
母子俩拥抱在一起,任凭泪水涌流。
“娘,你的病还没好透,别太伤心了!”站在旁边的仕胜劝母亲道。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用双手蒙着眼抽噎起来。离别时,两心悠悠;团圆时,更令人潮涌泪流!母子二人不敢喜,犹如相逢在梦中。
是啊!娘朝思暮想盼儿归,却没想到儿子回来竟是这么突然,好像她又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眼下,她看到儿子回来又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儿子终于回来了!不安的是这兵荒马乱之年,家乡正在遭难,地主老财昨天又来逼债,这样艰难的日子,儿子将怎样生活下去呢?想到这里,娘便说:“伢儿,你回来了,娘的心病也好了。告诉娘,你是怎么回来的?”
“是咱同乡保福哥捎的信,说你重病在身,俺的心就好似有一根线拽着一样,终究把儿拽回来了。”
“三个月前,你师兄保福是来看过我一次,可我没有让他给你捎信啊。”
“那俺出去八年,也想你呀。”
“伢儿,娘虽然想你盼你,可也不愿意让你在这个时候回来过担风险的日子啊!家里的几亩薄田,有乡邻们帮助耕种,也够我熬日子的了。娘问你,这次回来,还走不?”
“娘,你说呢?”许世友问,“如果家里不缺粮吃,俺就不走了。”
娘“嗯”一声算作回答。因为家中的稻谷还不足两斗,她怕说出来伤了儿子的心,扫了儿子的兴!说到这里,猛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伢儿,还没吃饭吧?”
“嗯。”
娘要起身做饭,许世友说什么也不让,忙道:“娘,还是俺自己来吧!”
“你回来了,娘的病就好了。”说完让仕胜从灶膛里取出两个菜团,自己说什么也要起来,给伢儿烧碗鸡蛋汤,暖暖心窝。
许世友从仕胜手里接过菜团,这时才感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一路上他宁愿挨俄,也不愿花妙兴大和尚给的大洋。因为他有他的打算:他要孝敬为自己和兄弟姐妹们吃够了苦头的老母。许世友三口两口两个菜团下肚。不一会儿,娘又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来。这时,弟弟妹妹们也都陆续从地里回来了。他们看到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和尚,一个个都怯生生地用小手捂住脸偷看他,“怕什么,这是你们的三哥。”娘又喜又嗔地说。一听说是三哥回来了,他们都围了过来,这个喊“三哥”,那个也喊“三哥”,他们亲亲热热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许世友看了看,还缺大哥仕德和驼妹。便问:“娘,大哥和三妹呢?”
“他俩放牛去了!”
“天都快黑了,俺去接接他们吧!”
话音刚落,三妹驼伢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屋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娘,大哥被人打伤了!头都冒血了!”
娘大吃一惊,双手颤抖着抓住女儿的胳膊:“你慢慢地说,他是被谁打了?为什么被打?”
驼伢揉着红肿的眼睛说:“俺和大哥赶牛路过李家地主的田头,看青的李二少爷硬说是咱家的牛吃了他家山芋秧子,不容俺大哥分说,就揪着大哥的脖领又踢又打。”
“你大哥现在哪里?”
“黄土岭下。”
许世友听到这里,再也忍不往。他把从娘手里接过的汤碗放到桌上,冲到娘的跟前。
“娘,让俺去看看!”
没容娘回话,许世友便扯上小妹妹驼伢,飞也似地奔向黄土岭。娘深知他的脾气,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三伢子,要记住别惹事!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吗!”
“俺知道了。”许世友头也不回。
山道转了个弯,投眼望去,那曲曲弯弯小路的尽头正顶着依山下沉的太阳。那硕大的红日,宁静地散发着余辉,给山路和层林染上了一抹红色。兄妹俩一溜小跑,赶到黄土岭下。老远就见李家二少爷身穿短袍马褂,躬身跨步,正揪着大哥的头发往山石上碰哩!
仇人相见,格外眼红。许世友认出此人就是八年前要自己赔羊的洋包儿。于是,他大手一挥,厉声吼道:“住手!”
吼声如泰山压顶,惊得二少爷住了手。专横跋扈的李二少爷,向来人扫了一眼,见是一位貌不出众的陌生人,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少管闲事!”说罢,又将仕德的头拽起。
“住手!”许世友跃前一步,伸手抓住了李二少的右手腕:“不许伤人!”
李二少痛得“哎哟”一声,大声骂道:“你是谁?胆敢教训老子!”
“不许你欺人太甚!”许世友答非所问,松开了抓着李二少的手。李家二少并不这么想,误以为此人遇硬而退。突然间,挥出拳来,直向许世友面部击去,眼看拳至面部,许世友轻轻一闪,二少因用力过猛,当即来了个嘴啃地皮,这时,围观的孩子们不觉哄笑起来。
李二少咧着嘴斜着眼,拍着屁股,望了许世友一眼,若有所悟地:“你--”
许世友哈哈笑道:“你的狗眼不识泰山,不认识你爷爷俺了吗?俺就是当年放你入陷阱的黑丑伢!”
许世友说完,抖抖袈裟襟,上前扶起倒地的哥哥仕德,既心疼又心恨。心疼他受了打,满头血迹;心恨他太无能,怪不得爹娘喊他憨伢。仕德见是三弟,忙道:“三弟,你可回来了。”许世友点点头。此时,若不是寺规在上,母嘱在先,他真想上前让那小子尝尝少林拳的厉害,理智使他压下了怒气,他看也不看李二少,搀扶起大哥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