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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窗户一打开就对着别人的窗户,中间那块空块上也是充满了各种人声的
嘈杂声和回音,有人把一辆自行车插放在他的窗户和窗底下的黑色金属装饰
之间,不用说这是在三楼——否则,这辆自行车早就被清洗得只剩个骷髅架
了。
星期一早晨周围没有人。我穿过几扇扭曲了的铁门匆匆走进门廊,那儿
挂着一个像是人体气管一样构造的雕塑,在我头上。没有上电梯,谁知道里
面潜伏什么东西,宁愿辛苦地爬那两段铁梯。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味儿,像是大麻烟卷的喷雾或者油煎鱼。铺在脚下的
地毯是巧克力色的,又薄又贱的那种;如果你没踏稳地毯,你就可能跌倒在
小孩身上——有五、六个,在两个小房间里乱跑。
“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住这里吗?”
“是的。但现在是我住这里。”古特瑞丝夫人披着一件纺织粗糙的豆绿
色方格呢披衣,招呼我坐到沙发上去。你会发现你现在置身于“提园那”那
种十二美元一小时的野店房里。
“你和维奥莱塔住在一起?”
“不,我在楼上有一个单元。只有一间房,我打电话给房东问过我是否
可以住下来。”
古特瑞丝夫人点燃一支香烟。她很丰满,发型很奇怪——耳鬓的头发剪
得很短,头发梳得高高的,然后散落在肩上,有点头披巾的效果。穿着一件
黄色的无袖上装,对她略胖的身体毫不加以掩饰,扎着皮带的短裙下露出裸
着的粗壮的大腿,脚上抹着指甲油。
“所以维奥莱塔死后,你就占有了她的房间。”我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点点头:“我立刻打了电话。很多人都想得到它。”她对自己做了一
个聪明的举措感到十分满意。她是胜利者。
“那些是维奥莱塔的孩子?”
“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在别的屋里。我得靠白天照顾小孩赚点钱。以前
在圣萨尔瓦多,我在一家大饭店里主管厨活。我有一间漂亮的白房子,丈夫
和两个男孩——全都在战争中被杀了。”
“我很抱歉。”
“在这里我没能找到那样的工作。所以只好给有工作的父母照看孩子。”
他们看起来很干净、健康,一个个正在忙于玩着一些早已磨破的玩偶和
缺损的积木。我开始觉得有点心酸。这时古特瑞丝夫人站起来,用西班牙语
念叨着什么,从角落里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一个摇摇晃晃的木制婴儿床上抱
起了一个婴儿。
她在一张牌桌上给婴儿换衣服的时候,我站在原处,观察墙头那幅日本
印制的火山画,一面开始猜测分析我在这里看到的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没
有吸毒者、没有掮客、没有虐待婴儿、没有惊挛。
古特瑞丝夫人抱着孩子靠在肩上,轻轻地拍打着。“我很高兴见到你。”
她说。
“我来只是要告诉你不要再说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是我的堂妹。”
那女人把孩子放回小床,打开一个木质大衣柜的抽屉,取出一本折叠了
很多页的小开本黑色《圣经》。她把缠在上面的橡皮筋拿掉,小心地套到自
己手腕上以防失落,然后从书里取出一张白色的工作名片,递给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那是事实。”
卡片上用烫金的黑体字慎微地写着:联邦调查局,安娜·格蕾,特别行
动处。下面附有我们维尔希尔办公室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她有一百种途径可以拿到我的名片。”
古特瑞丝夫人用涂成红铜色的指甲指着说:看看那一面。”
翻过来我看到几个字“移民和国籍管理局,北洛杉矶300 大街,213—894
—2119”,是我亲手写的。
“当维奥莱塔第一次到这个国家时你把这个给了她。”
“我确实不记得了。”
“是七年前。”
古特瑞丝夫人用于按住她的胃部,一面满意地点着头一面搓揉。
也许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是局里值班的生丁,一个年青的拉丁女人闯
进了FBI 的摩天大楼。可能她还不会说英语(怀着天真热切的幻想的农村女
孩,恭顺的,一头黑发),于是就把美国移民局的情况写给她,关心她,耐
心地告诉她该到那儿去试试。那时在我面前横亘着刚到局里所遇到的那种真
正的挑战,以至于我不太有心意去听去了解另一个充满困惑的移民唠唠叨叨
的西班牙语,所以当她回去的时候,她的心灵早已被那将我们与公众隔开的
双层防弹玻璃墙深深挫伤了。
名片在我手里握着就好像我真的这么干过似的。我怀疑它是否就是这样
发生的,是否因为我傲慢自大使一个年轻女子选择了这条路并最终导致了那
场血光之灾。
名片滑落进我的夹克口袋里:“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呢?”
“她有一次告诉我从你父亲那边算她该是你的堂妹。”
“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那边的情况。”
“我可以告诉你。”
古特瑞丝夫人舔湿了手指把书页一阵乱翻。那本《圣经》搁得有一臂远,
她斜着头眯逢着眼。
“这是维奥莱塔的母亲,该是你的姨妈吧。”快照上是一位中年妇女,
独个儿站在一处简陋的地方,看起来似乎已被四周过度生长的奢华榨蚀光
了。她的黑头发未经任何修饰,两眼下方都有一点黑晕,但是她笑得很温和,
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服装,上面撒着黄色的小花点,没穿鞋,怀里抱着一个
孩子。
“维奥莱塔在这所房子里长大。”
在我看起来,它倒更像是一座未完工的房屋框架,仅有些竹枝、衣服、
叶子,没有屋顶和墙。另外的是些维奥莱塔兄弟们的照片——更多所谓的堂
兄弟——正在剥玉米;还有一张灰暗模糊拍的是棕榈树上的一只鹦鹉,似乎
被水浸过,颜色已经褪了。
我摇摇头。没有任何一张能让我产生点印象。
“警方认为维奥莱塔卷入毒品活动。”
“这不对。”古特瑞丝用她清澈的棕色眼睛直视我。
“他们认为这是她被杀的原因。”
“那些警察都疯了。我了解维奥莱塔,她害怕毒品。她不想让她的孩子
们和毒品和黑社会一起长大。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攒钱回萨尔瓦多。她是个好
人。”古特瑞丝夫人一再坚持,眼睛里已装满了泪水。“她爱她的孩子。在
我们国家里发生着战争。她重重跋涉到了美国,却在大街上被人打死。”
她拿着烟头搁到水槽流淌着的水里,“嗤”的一声灭了,然后带着一丝
怒气把它扔进金属垃圾罐里。
“她在哪儿工作?”
“她给住在圣莫尼卡的一位女士作管家,那位女士欠了她许多钱。”
“欠了许多钱?”
“大概。。”古特瑞丝夫人往自己臂部上擂了一拳,抬头望望天花板,
“四百美元。维奥莱塔很不高兴。那位女士很卑鄙,解雇了她。”
“为什么?”
“这不是她的错。”古特瑞丝夫人尖声说,“你可以去问那位女士。我
有地址。因为维奥莱塔在那儿工作的时候我帮她看着孩子。瞧,这就是克里
斯多巴和特瑞萨。”
两个孩子冲进房间。小女孩大约五岁,她弟弟三岁。她手牵着他往冰箱
走去,试了几次终于打开,伸出手去想拿什么东西。
“我来拿,珂娜若,”古特瑞丝叫道,“你想要什么?”
“冰梅水。”
忽然间,从敞门车库里传来的沸腾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拉丁音乐一下子充
斥了整幢住宅。我拉开灰尘满布的米色玻纤窗帘向外瞅去,两个青年正高声
谈笑,有只手拿着一件少数民族的管乐器,一面解开花园的软皮水管一直往
车库那边一辆七五年产的道吉车拖过去。他们为了洗那块污渍,看来是要用
去中部严重干旱地区半个小时的城市水量。我的脖梗一阵紧张。
“克里斯多巴?特瑞萨?这是塞纳瑞塔·格蕾。你们妈妈和你们的亲
戚。”
两个长着杏眼、皮肤金黄的孩子手里捧着塑料杯望着我。他们也许跟我
毫无关系。那个女孩眨着眼睛,没有笑容,她穿着粉红的短裤和显得瘦小紧
绷的T 恤衫,看起来有点像六十年代那场战争的幸存者,男孩子的那条绿色
的士兵杂役短裤对他来说显得太大了,折叠了无数次用安全别针扎在腰间,
根本没有穿衬衫。
“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他问。
“你妈妈在天堂。”古特瑞丝夫人说,抚摩着他浓密的黑发,“我告诉
过你的。”
但是男孩子重复着这个问题,直接面对我乞求道:“你知道我妈妈在哪
儿吗?”
古特瑞丝夫人的喉头因伤痛发出了一种咯咯声。她把他揽进怀里:“到
这儿来,克里斯,想和我跳个舞么?”
她随着那震动的楼层的音乐晃动着臂部。孩子被贴着身体紧紧抱住,咧
开嘴,越笑越欢了。
“特瑞萨,跳起来吧!让我们来做merengue。”
女孩没有移动,就在我面前跳了起来,眼睛却不知盯在什么地方。为了
近看她,我的膝盖跪了下来,直到我们的双眼对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用
手抚摸了她的脸颊。但她匍伏下去,一直爬到婴儿床下,双臂紧紧抱在脸前,
倦缩着,脸紧贴着墙壁。
我觉得奇怪,一种模糊的惊疑的预感——这时它带着一种巨大的力量震
荡着我的身体:混合着隆隆的音乐声,混合着穿透身体的热浪和一股不成熟、
未经证实的恐惧感。慌乱,可是我仍然在拼命抗拒一种冲动:跟着特瑞萨躲
到婴儿床底,那黑暗狭小的空间将变得更加狭小,找到那些也许根本不存在、
不重要的蛛丝马迹,他们也许就躲在某个看起来并无危险的地方。人就是这
样,如果你要减少痛苦,痛苦就会随之减少,减少到微不足道,最后,消失。
音乐声仍在变大,难以置信地,另一个音阶,古特瑞丝夫人把纸张相片
全部收拢,重新夹回《圣经》里。为了抵消音乐声,她相当用力地说:“拿
着这个。这是维奥莱塔的。”然后把书塞进我手里。
“即使我拿到那笔钱。。也不会给你。。”我嚷道。但是古特瑞丝夫人
神情恍惚,似乎根本不在听,脚已踏上了楼梯,在她身边的男孩被她的动作
和外边的音量吓着了,哭起来。“那钱归孩子们。他们会得到更好的抚养。”
我的手指摩着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圣经》,封皮破旧干皱。我简
直无法再承受下去,就退了的出来。留下小女孩无法形容的悲伤和古特瑞丝
夫人关于Nerengue 的梦。
(五)
我们有理由相信“JAP 匪帮”又出山了。这个匪称是督察官丢勒·卡特
尔赠给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的。她打扮得珠光宝气,留着长指甲,保养极好,
只不过碰巧喜欢上了在河谷地区干活。她的“汇票”和顾客们的混在一起,
总是让出纳员大吃一惊。我们认为,大约有一打的劫匪是供她驱使的。华盛
顿储蓄银行和希尔曼橡树贷款银行的是最近的两桩。
唐纳多和我接到211 警报,和当地警察几乎同时到达那儿。我们刚刚开
始讯问证人,我的无线传呼信号就响了。我打电话回办公室,罗莎琳说丢勒·卡
特尔想马上见我。
我回话说,我们正在调查中没法中断。三个小时以后我们才完工,但我
仍不想立刻回去。我闲话不断,唐纳多只好顾视莞尔。
“到C—1 几年后我就会升任主管。我一直想到华盛顿,D。C。去住。”
“华盛顿到夏天是个狗屎城市。”
我们沿着405 干道一直往南开,有许许多多汽车,在干涸枯燥的丘陵之
间形成两道回反的弯曲的车流。
“比这里更糟?”
唐纳多没有回答。我便不再问,他在“西密”河谷有套房子,是向姻亲
借款买来的。天气好的话,到韦斯特伍德只要一个小时;今天晚上他还得掉
头回来,再走一遍我们现在走的路,所以他到家已经将是八点或九点钟,他
还要花上一个小时和他长子一起做家庭作业。儿子缺乏学习能力,这一直是
一个苦恼源。
唐纳多十五年前娶了一个来自“恩锡罗”的女孩,并一直和她生活在一
起。在我们刚成为拍档的时候,他们曾有过一段不愉快的时期,分居了六个
月,但唐纳多和我彼此不熟,他并没有向我谈到这点。唐纳多是我们认识的
最有道德感的人之一(“我靠礼教生活。”他曾经这么说过,不是开玩笑),
我认为,正因为如此,他才过得不快乐。他拒绝抛弃他的妻子。后来他们合
好如初,并且坚信他们的婚姻会像直布罗陀的岩石一样坚固。之后不久,在
我们每年的从巴克斯菲尔德到维加斯的竞速比赛上,麦克和罗谢尔双双获
胜。每一次你去过他的办公桌,你总会看到他正专注于那张照片,上面两个
人大汗淋漓,正亲吻着那座该死的奖杯。
“不要和丢勒·卡特尔上床。”他最终开口,不再怀有那种忧郁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