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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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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裤带上挂满了铿铿锵锵白铜钥匙有虐待狂的家伙,将他带了回去,用一根长长的铁链子把他捆绑了起来,鞭着他像狗似的在地上爬。’绑得太紧了,磨破了‘孩子指着他胸口上那块酒杯大的伤疤说道。他嘴角上一直浮着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烁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间,我在他胸口鲜红的伤疤上,看见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插在阿凤胸口上的刀。阿凤倒卧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样望着我,一双大眼睛痛得乱跳,可是他那抖动的嘴角上,也是那样,挂着一抹无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来我完全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知觉。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像触了高压电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揪起一阵剧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个孩子一双冰凉的手,握在掌中,拼命揉搓。我跪倒在他面前,把他那双又脏又湿裹满了雪泥的靴子脱掉,捧起他那双僵冻肮脏的脚,搂进怀里,将面腮抵住他的脚背,来回磨擦,一直抚弄到他那双僵冻的脚温暖为止。那个孩子被我弄得手足无措起来,我也不顾他反对,把他抱上床,替他脱去衣裤,去找了一瓶双氧水,用棉花蘸了,替他把他胸上的伤痕轻轻洗干净,然后将一张厚厚的毛毯盖到他身上去。我坐在他头边的地板上,守着他,直到他闭上眼睛,疲倦的睡去。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斜对面中央公园里,树上地上都盖满了一层洁白的雪。太阳刚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眩人眼目。我企立在窗着,一身的血,在翻腾,在滚烧,脸上一阵阵的热,如同针刺一般。从前的事,一幕一幕,像万花筒似的,拼凑起来。猛抬眼,我瞥见窗玻璃里,映着一具骷髅般的人影,多少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个孩子,在我那里居留了三个多月。他的名字叫哥乐士。哥乐士是波多黎哥人,是从圣璜来的,他的英文破破碎碎,夹满了西班牙话。他告诉我,三年前他们全家移民到纽约,父亲不愿负担家累,弃家而走,母亲就那样疯掉了,给关进了市立神经病院。有一天,我们走过东河河边,哥乐士指给我看,对面河岸凸出一个半岛,半岛尖端,有一所红砖大楼,四周都围了很高的铁丝网。’我母亲就关在那里头。‘哥乐士对我说道。他说他在纽约街头已经流浪了一年多了,遇见过不过奇奇怪怪的人,也染上了一身的恶疾。他的生殖器上,凸起一块块的红斑,我带他到医院去治疗,他患上了二期梅毒,打了许多针。他的内衣裤总沾着点点斑斑黄浊的脓汁,晚上换下来,我便用消毒药水替他洗干净。我那张铺单人床窄小,晚上我们躺在一起,我一翻身,手肘触中他胸上的创伤,总是痛得他从睡梦中叫醒,于是我便把我的床让了出来给他睡,我躺在他床下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我听得到他均匀熟睡的鼻息。三个多月,我天天喂他鸡蛋牛奶,还有草莓冰淇淋哥乐士人瘦,食量却大得出奇,每天可以吃一小桶冰淇淋哩他的面颊渐渐丰满起来,脸前那几道铁链子箍出来的创伤也慢慢平复了,结成一条条殷红的疤痕。有一天,哥乐士告诉我他要去探望他的母亲,可是他一去,再也没有返来”然而,阿青,哥乐士失踪了,可是在纽约曼赫登那些棋盘似的街道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像哥乐士那样的孩子,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流浪、在窜逃、在染着病,在公园里被人分尸。那么多,那么多,走了又来,从美国各个大城小镇。有时候在中央公园的树丛里,有时候在地下车站的厕所中,有时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灯下,我会突然看到一双闪烁烁的大眼睛,那是阿凤的眼睛,痛得在跳跃的大眼睛。于是我便禁不住要伸出手去抚摸那个孩子的面颊,问他:“你饿了么?’有一次半夜我带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犹太孩子回家他蜷卧在公园外面人行道的长靠椅上,睡着了。我把我的床让给他睡,可是天还没亮,他却爬了起来,到处翻我的东西。我没有作声,看着他把我的皮夹从裤袋里拿出来,还顺手牵走了我一副太阳眼镜。又一次,我带了一个饿得发抖的意大利孩子回去,我煮了通心粉喂他吃,吃完后,他却倏地抽出一把弹簧刀来,逼我要钱,那天正好我的现款用光了。他以为我说谎,暴怒起来,一刀戳到我胸上,戳偏了,没有中要害。我倒在地上,也没有呼救,血一直沁到我的夹克外面来。我听得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渐渐昏迷了过去。第二天,房东太太叫救护车来把我送进了医院,在里面住了一个星期,输了两千CC的血。我的肉体虽然很虚弱,可是感觉却异样的敏锐起来,敏锐得可怕,好像神经末梢全部张开了,一触便发痛。出院那天,是个星期天的下午,走出医院外面,八十三街近公园那里,靠墙坐着一个老黑人,一个满头花白的瞎子乞丐,眨着一双青光眼,在拉着一架破烂的手风琴。冬天的夕阳把他地张皱得眉眼模糊的脸照得赤红。那个老黑人正拉奏着一首黑人民谣:GoingHome。手风琴的声音在寒冷的暮风里,颤抖抖的。我背着夕阳,踏着自己的影子,走着走着,突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也要回家,回到台北,回到新公园,重新回到那莲花池畔。可是我还得等两年,两年后,我父亲才过世”龙子那汩汩上冒的声音,突然间好像流干了似的,戛然中断。窗外那轮黯红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几扇肥大的芭蕉叶上来了。我的眼睛酸涩得张不开了,矇着过去,等到醒来,纱窗外已经透着青濛濛的曙光。我感到呼吸困难,脸上好像压着一根沉甸甸的铁柱一般,是王夔龙那只钉耙般的手臂,正正的横卧在我的心口上。“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衬衫?阿青?”王夔龙带我回来的时候,问我道。“蓝的。”我说。“明天我们到西门町替你去买一件。”他把我脱下的衬衫挂到门背上,我的衬衫右肘,破了一个大洞。王夔龙要求我搬到他父亲南京东路那幢古老的住宅里,跟他一块儿住。“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照顾你。”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的乞求道,他说怎么我也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一双痛得在跳的眼睛,他头一晚在公园里便发觉了。他伸出他那只瘦棱棱的大手,在不停梳耙着我的头发。离开家三个多月,在有一顿无一顿,昼夜颠倒的流浪日子里,也曾有几次,半夜里突然惊醒,有时在候车站的下流旅馆里,有时候在万华一间又脏又热的小阁楼一铺陌生人的床上,也有一次,竟倒卧在公园里博物馆前的台阶上,醒来的那一刻,心中确实渴望着有一间能长久栖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时候,我却又借故溜脱了。我在公园里才出道一个星期,便遇见了一个好心人,一个姓严的中年人,他在西门町银马车当经理。他介绍我到银马车去当小弟,并且收容我到他金华街的那间公寓里。他对我说:才出来还有救,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我穿上了银马车雪白洁净的制服,托着咖啡、红茶、酸梅汤、芒果冰淇淋,十小时不停脚的周旋在那些到西门町来看电影买东西的客人中间。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厕所里悄悄的脱下制服,换上自己的衣裳,趁人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从中华路朝着小南门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气奔回到公园里,跳到莲花池畔的台阶上。我突然起了一个逃走了念头,逃出王夔龙父亲那幢古老的官邸外面去。前些时在新南阳看过一张美国西部片:《黑峡双枭》。是讲落为草莽出没峡谷的两兄弟哥哥是亨利方达演的。两人一生抢劫为恶,最后被官兵追赶,哥哥掉进了流沙里,弟弟伸手去救,一齐给拖进了泥淖中。两个人揪着扯着,慢慢沉沦下去,最后只剩下四只手,伸在流沙外,拼命的在抓。我轻轻将龙子的手臂从我胸上挪开。他那根钉耙似的手臂,压在我心口上,那样重,直往下沉,我觉得就如同黑峡谷里强盗哥哥伸出的那只急切拼命的手一般,要将我拖进流沙里去似的。我悄悄的下了床,穿上我那件破了洞的衬衫,走了出去。外面的铁闸大门上了锁。铁闸很高,门上耸着三尺长黑色的铁戟。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血。同文书库doubleads();书香门第(bookhome) | 返回 | 下一部分

第九章下午三点钟,台北市热得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大癞毛狗,舌头吊得老长,在嗬嗬的拼命喘息。阳光劈射下来,炙得人的头皮直发痛。我到圆环江山楼去找老鼠。他在盛公的“派对”上跟我约好一同到新南阳去看《吊人树》。老鼠要请我的客,因为前几天他做了一票,颇为得意。老鼠住在他哥哥乌鸦那里,就在晚香玉后面一栋阁楼上,是晚香玉老鸨陈朱妹的房子。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觉,一间间幽暗的黑洞,有些连帘幔也没有放下,隐隐约约看得到里面床上,躺着一堆堆黄黄白白的肉。天气热,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下,只穿着奶罩及三角裤,透出来一阵阵浓浊的脂粉香及人肉味。我穿过走廊走进后院,在阁楼下吹了几下口哨,两短一长是我跟老鼠、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之间的暗号。阁楼上一扇窗户倏地张开,探出一颗小头来。老鼠笑得眯起了眼,龇牙咧嘴。他鬼鬼祟祟回头探望了一下,向我打了一个手势,要我上去。我爬上一条极长极窄又暗又陡的石级,上面阁楼的门,却是紧闭着的。呀的一声门开了一格缝,里面顿时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那是乌鸦的声音。“莫要紧,是阿青。”老鼠应道,向我咋了一下舌头。他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条黄白粗布的内裤,裤带奇长,打了一个蝴蝶结,还有一头吊到膝盖上,甩来甩去。原来里面在赌牌九,密密的围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有八九个。门窗都关得严严的,下了竹帘,开了灯,两把高脚电扇对面呼呼地来回吹着。赌钱的人都在抽烟,一屋子的乌烟瘴气。陈朱妹正在推庄,哗啦啦奋力的洗着一副骨牌。她是一个胖大的龟婆,身上只套着一件麻背心,一双肥大的奶子,甩浪浪的便吊到了桌面上;两筒膀子粗黑,肉肉节节,像一对蹄髈一般,头上乌油油的梳了一只麻花髻,上面扣着一副黄澄澄厚厚重重的金发卡,左边鬓上却插着一串玉兰花,花色都泛黄了。乌鸦坐在天门上,一只腿蜷了起来,踏在长凳上,上身赤精大条,露出一叠叠虬盘起伏的肌肉块子来,赤黑的背胛上,汗珠子颗颗黄豆一般大。乌鸦赌得一脸飞红,额上的青筯都叠暴了起来,一双火眼,凶光外露。他一只手抻下去,不停的在抠着脚丫子。乌鸦是个六呎开外的猛汗,身量慓悍魁梧,是晚香玉的保镳头目。老鼠说,他哥哥乌鸦从前在三重镇打铁出身的,他喝醉了酒,钳起一块红红的铁,擂到老鼠脸上便要烙他的嘴。牌桌上,男男女女,都赌得冒火了似的。男人全脱了上衣,女人扎的扎头发,翻的翻领子,桌面上花花绿绿堆满了钞票。挨在乌鸦身边,穿着一件粉红底滚豆绿边连衣裙的是乌鸦的姘妇桃花。桃花头上扎了一条洒花手帕,扎得脑后一撮发尾子高高翘起,像鸭屁股一般。陈朱妹洗好牌,大家纷纷下注。乌鸦押天门,厚厚的两叠钞票便摔了下去。陈朱妹板起一张扁平脸,一双关刀眉,高高扬起,乌黑的厚嘴唇瘪成了一把弯弓,一脸杀气腾腾。她掷了骰子,把各家的牌推了出去,等到大家一翻开,她才倏地大嘴一张,一口金牙闪闪发光,手上两张骨牌叭的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至尊宝,三丁配老猴,通吃!”几乎异口同声,桌上的男男女女,都骂了一声干!正当大家恨的恨,悔的悔,摔牌的摔牌,吐口水的吐口水,陈朱妹却咕咕咕笑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扑到桌上,展开两筒蹄子般的粗黑手臂,把桌面的钞票两扫便扫到她面前去了。乌鸦回过头,跟桃花两人狠狠的互相埋怨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老鼠忙跟我挤了一下眼睛,把我带到后面厨房里去。他告诉我,乌鸦他们赌得很凶,有时一晚输赢几万。聚赌的人,各家妓女户的老鸨、保镳都有,还有一些熟嫖客。有时候赌红了眼,便动起武来。有一次,一个流氓嫖客在骨牌上掐记号,给乌鸦当场抓住,一顿毒打,把那个流氓打得下马颚都脱了节。“等我服侍他们喝完了绿豆汤,我们再溜出去,”老鼠对我说道。厨房案上,搁着一大锅绿豆汤,锅里浮着一块冰砖。老鼠伸出一只手指到那锅绿豆汤里搅了两下,笑道:“够凉了,我们先来喝他两碗,受用受用!”老鼠舀了两碗满满的绿豆汤,递了一碗给我。“快喝,快喝,烂桃子看见,又要鬼叫了!”老鼠把桃花叫烂桃子。他说桃花洗澡他去偷看,活像一只烂桃子。我们咕嘟咕嘟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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