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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2父亲嫌疑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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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多岁的白发看见我登门就有些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面虎一样笑出来,可那笑也不比哭好看。

  我知道自己的又一个行为艺术会有怎样的精彩。

  这位阎老三十多年前曾被那时的“大革命”打倒,二十多年前“大革命”还未结束他就在文化大院里东山半起。我母亲田岚那时算一个知青,种了几年地要回城。那时的阎老还不算老,笑呵呵地把有几分模样的田岚安排妥当。田岚的逆来顺受在阎王殿里的笑声中写下第一章。“大革命”结束后阎某人独占东山成了文化大院一把手。要说他也该是我的父亲嫌疑人之一。

  可看着这个该当自己爷爷的白发老头真觉得有些牵强。

  他一定听说了白日里我的呐喊,此刻坐着仰望我的笑脸上露着求饶的表情。

  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老婆吴姨端庄贤淑地出现了。这个白净的中年妇人对丈夫一生的花花事一清二楚又都心平气和,这时便来调解气氛。她大概知道白日里顶天立地吼过的杂种此番登门来者不善,她的和颜悦色带有充分的斡旋意义。

  看着夫妇二人的表演,我心中十分好笑。

  往日里我这个干杂活的杂种只有送挂号修水暖时才可能人歪影斜地蹭进他们的独家小院。现在我立在这儿不多言语,就像一个讨债人索命鬼。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不知道阎王殿里的笑声欠着她,但她的杂种儿子却知这份债权。阎王殿里的笑声不成声了,他的老婆风度和蔼地呵护起来。她祝贺我诗集出版一举成名,赔了很多笑脸,最后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助。

  我说住房太窄,一家两口人难免摩擦吵架。

  阎老莫名其妙仰着脸,吴姨却拍拍他的胳膊说道:这事好办,让小强去管。阎王殿里的笑声仰在沙发里爽朗地笑了。他们的儿子阎小强三十多了,总管着文化大院的行政后勤。我过去当水暖工时是这个阎小强手下的无名小卒。

  阎老摆着横空出世的老手说道:住房问题保证帮你解决。又叹息他这几年退下来不在台上,要不早给我们母子俩重新安排住房了。吴姨则说笑不断倒茶端水果又递烟,还把客厅里的灯多开了两盏满堂光辉了。看着这个场面,我当时想这个行为艺术该叫“沉默的索债”?该叫“彼此心照不宣”?该叫“有理不让人”?该叫“往事对今日的影响”?看着吴姨一张白净的面孔一双白净的手委婉环卫着黑乎乎坐在那里的老头子我就想,这个行为艺术是否又该叫“女人的无私奉献”?或者就叫“喜鹊巢就是这样筑成的”?

  我挺着站在那里不合适,人家已经答应还债。

  我坐下抽烟喝茶也不合适,债还没还,还了这点也远未还清。

  我冲吴姨摆摆手,打算告辞。

  呼啦门开了,肥鸽一样扑腾进一个女孩。

  这是他们的小女儿,也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阿囡。

  她圆脸上一双活泼的大眼睛瞪着我:阿男你怎么来了?我顿时没了气焰只剩拘谨。班里同学一直嬉笑我俩有缘分,一个阿囡一个阿男还不是一对?

  阿囡正上大学,周末从学校回来。

  她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可成了名人,诗集一定得送我一本。

  我捡起在她面前早就丢落的男人自尊,答应了她。

  当我迈出阎家小院后,试图将阎老头从父亲嫌疑人名单中画掉。

  我和阿囡的关系也便没了丝毫不伦不类。 
 

 

 
三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转身离去
 
  月光斜进窗户,将小屋里黑暗劈了一半。我躺在黑暗里。隔着一张布帘那个被定义为我母亲的名叫田岚的女人躺在月光里。我感觉着我和她的存在,也感觉着故作安详又密藏罪恶的黑夜。

  白日里忙做通俗的故事,对世界的体验走马看花浮皮潦草。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现在很干很垮地仰躺着,像一块疲惫的土地面朝天空。多少野蛮的刀耕火种多少文明的梳理把她弄得如此疏松麻木。这块土地曾经多汁而温顺温顺而敏感敏感而多情春风一拂野花就扑簌簌欢快摆动,对烈日的烘热云雨的潮湿都逆来顺受相信天空的每一个诺言。

  天空变幻无常,受骗的土地从来没有扪心自问自己的轻信。

  此刻这个叫做阿男的定义为她儿子的小男人就躺在她旁边的黑暗里,能觉出女人的鼾声中记录的多少年的疲劳。女人睡得有些死有些脏有些庸俗。当呼吸卡在嗓子里变成瘦猪一样的呼噜时,你就想到柴米油盐小摊小贩风里的呼喊雨里的奔波披散的头发滑掉的头巾。世上各种忙于生计的苦累女人便都从你眼前掠过。

  要说这个女人的父母也就是男孩的姥爷姥姥原本都是书香门第。

  夫妇俩也是吟诗作画的人物。男的很清瘦地戴着一副眼镜,女的很良善地睁着一双凤眼,五十年代只因为登在报上的一块豆腐干大小的诗篇被戴上了往右歪的帽子。后来这对夫妇便被赶下了乡。又后来小心谨慎规规矩矩感恩涕零地重返了城市。又后来就有了那场叫做“文革”的大革命。男的被挂上牌子游了一通街天黑回来天明就投了河。都说男人溺死背朝上女人溺死脸朝上,他果然遵循这个规矩手脚张开趴在护城河上。女人也病怏怏没活多久。

  田岚把母亲的骨灰盒与父亲的骨灰盒并排放好的当年,就低头跟着敲锣打鼓的队伍上山下乡了。

  此刻这个当年的女知青现在的中年女人就在文化大院的一间小平房里呼吸着拼命现代化的城市空气。她的儿子阿男听了她的呼吸却想到阎王殿里的笑声是第一个凭仗职权梳理她的吗?当年她逆来顺受为了离开农村就没有被那些大队干部先剥一层皮?一想到自己从这个脏乱差的身体里钻出来,全身耻辱滚烫。

  空气中充满了她身体不同部位散发出的酸涩气味,这让我恶心得要呕吐。

  我常常恨不能对她抡起斧头,接着想到她风里雨里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又恨不能趴在她面前啃泥巴。一个雨天里我这个小杂种被一群孩子打了她来拖我回家,我从水泊中伸手抱住她的脚大哭。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养育了我也给我带来了耻辱,哭到发起狂来就咬住她的脚脖子。她被咬得叫起来可是没有踢开我。

  我觉得这样躺着空想很无聊。我要的是针针见血的行动。

  我穿上衣裳推开门踏到了闷夜中。

  文化大院的几多楼群几多小院摆在月色里,几株残败的梅花装点着已过青春期的春天。太平年头半夜还有三三两两说闲溜步的人,一个石桌周围的几把长椅上坐着一群海侃的爷们儿,其中一个浑厚的嗓门引起我周身强烈的反应。

  我知道这个男人对那个叫田岚的女人欠有绝不可能还清的债。远远看见他仰坐在那里谈笑风生,我就感到了仇恨。

  这是我下一个行为艺术的目标,也是阿男的报复中真正有分量的对象。

  那个很男人气的额头在月光中朝我转过来。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便转身离去。

  我想到先生鲁迅也想到有点像豺狼的卡夫卡。这个文化大院或许就是我的绍兴我的咸亨酒楼我的城堡。我已经不耐烦拖泥带水的叙述,我要字字句句如匕首剖开文化大院男男女女的灵魂。我的行为艺术就是要剥下每个人的脸皮揪出每个人的心肝肺。

  当充满敌意的锋芒毕露后,便觉得白日里杂种的呐喊和晚上去阎老家索债有些平庸了。

  我踏进阎老家客厅时应该更阴冷。我应该更早注意到阎老那貌似和蔼的风度里藏着心知肚明的惊惶。我该用更狠毒的沉默来制造效果,听凭老家伙和他那保护神一样的女人赔话赔笑脸委曲求全。一边是礁石一样长久的沉默,一边是海浪一样频频向礁石献来的喧哗殷勤。我用冷眼观察欠债总要还的上帝真理度量人的脆弱与狡猾,看那一男一女如何敷衍。我最终可能说了:他们把我当杂种,我要把那个造我的畜生找出来。

  我要看那个会玩太极拳的老家伙如何故作爽朗地应付我。我更要看看那个吴姨如何在他身边盘旋卫护表现完美贤淑。

  当他们问我有什么要帮助的,我该照样沉默不答。

  他们说要帮我解决住房问题,我依然没有言语。

  阿囡回来了,我不该那样弱了势头。问我怎么来她家了,我该话里有话地回答是来请教“公道”二字。还该自我谴责的是,踏进客厅看到老两口坐在暗淡灯光中相依为命熬寂寞,我不该心软。 
 

 

 
四 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就捅他
 
  冤家路窄,昨夜里我躲开的那个男人今天与他迎面相见了。

  他叫高勇,四十八九了吧,像个大猩猩挺雄壮地站在那里。

  你能闻见他发达的汗腺发出的雄性气味。那是一种腥得熏人的狐臭,咄咄逼人地在空气中占着地盘。就是这个姓高的男人,加上其他两个男人,使得我蒙受了“三个人每人一点水

  ”的耻辱。他或许是最重要的父亲嫌疑人。

  多少年来我从各种角度盯视他的目光加在一起足以割穿钢板。

  我们是在花园村边的葫芦院碰上的。葫芦院是个农家小院,被几个叫花子一样的民间艺术家租作吃住玩耍的巢穴。在紫阳湖公园桥头下,二十块钱给人画一张头像的没落画家们像野狗一样聚在一起。

  院主是披头散发的高个子老木。一张又像叫花子又像牧师又像落难王子的大长脸挺忠厚地安排着一切。天昏地暗光线不足时那张脸青白地悬在半空像是黑洞洞马圈里探出的大白马。

  他画了很多据说很前卫很先锋又很穷极无聊的画。

  卖不来钱却买来了穷,成天领着他的乞丐帮溜在湖边寻买卖。

  没人肯出二十块钱写真,他们便七八个人转圈坐上一个画一个。画得游人围观的多了赞叹他们的手艺,老木就会站起身对游人说,大伙儿看上哪个就让哪个画。一说掏钱,围观的人就有些退缩。老木便玩开卖狗皮膏药的伎俩:不画也不妨碍大伙儿看画,不满意也可以不付钱,就当是给大伙儿添个乐子。

  这帮艺术乞丐吃饱不饿了就通宵地画画雕塑神侃狂吹,吹得发起情来就做开行为艺术。他们会半裸着身体涂画得青面獠牙爬到一棵树上重演远古人的巢居。他们也可能一人周身画满蛇皮趴在地上蛇一样爬,一人画成鸟蹲在树上作欲扑蛇状,一人画成虎四爪着地徜徉,一人画成青蛙蹲着一蹦一跳,一人画成鱼躺在一片水汪里,据说这就是“脊椎动物全景”。当然这是些最粗俗的作品,不过是借此脱光了衣服享受在地上滚泥巴的畅快。用他们的话说,光着身子在干的湿的地上一滚男人的性子就全起来了,比扑住一切女人更亢奋。

  我也脱光衣服涂上油彩和他们摸爬滚打了一回,有点感觉。想像百兽在大地上狂奔的亢奋,突然想到大地母亲的比喻,产生了必须消灭的乱伦联想。

  今天这帮艺术乞丐挤在葫芦院里接待了我,他们说一举成名的来了。

  我入乡随俗地笑笑还保持着多年来是他们跟屁虫的本色。

  他们没顾上多闹哄我,全像一群被耍的马戏团狗熊围着驯兽师转。

  扮演驯兽师的恰恰是高勇。

  高勇看我一眼点头笑笑,依然手拿相机指挥着这群艺术乞丐。就是这个吃喝赌嫖无恶不作的大家伙,几年来骑着自行车背着相机走黄河,做了好一件风光满天下的事。一本《还我黄河》的摄影集配着文字把黄河在一片乱砍滥伐水土流失中就将从版图上消失的惨状报告了天下,高勇万里跋涉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形象被电视烙印在国人心目中。这家伙名利双收又万里走长江搞了一本《还我长江》,接着又搞了一本《还我长城》。这个狐臭熏人可以和跳芭蕾舞的女生卖菜的女贩都滚成一团的畜生,成了精英人物。

  我没见过几个比他更会装样的男人。他总是近乎沉默地很诚挚地凝视着你,显出一种说得少做得多的侠义。他最常说的话就是一句:你就交给我吧。

  他似乎是可靠的象征。结果男人掉到他的诡计里女人落进他的手腕里。

  高勇这次是来做一个新摄影集《怪诞群体》。他要把聚在葫芦院的艺术乞丐帮做成项目。将这帮乞丐艺术家拍成摄影集配上好文字,绝对怪诞抢眼。高勇会因为弘扬前卫艺术再赢得一块很前卫的荣誉。稿费他肯定独拿。这帮艺术乞丐寂寞潦倒有求于高勇为他们免费做广告名扬天下,此刻他们正在高勇的调遣下表演行为艺术。

  我躲进角落冷眼看着高勇。

  多少年前,那个叫田岚的可怜女人就是被这家伙搞得神魂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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