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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人不来,这个小院就我一人独大。我戴着人皮面具大摇大摆走到大门口,只消给他们看看公主信物,侍卫们便会乖乖将刀戟靠两旁,目送我离开。
不过后来想想,我那时候去看秦敛的次数并不算太多。虽然我很想一天去一趟,然而阿寂总是会面无表情拦住我,我实在不听话的时候她还会脸不红心不跳在我的早膳中暗中加宁神药物,逼着我一睡就是一整天。
更何况秦敛也常常不在家。我去五次,总能碰上两次他不在。比如我如他所言那般隔了一天去拿画的时候,他的大门就一直紧闭,如何敲门也没人应。
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又因担心迷路而无处可去,只好就坐在他的大门口一直等。我托着下巴看蚂蚁搬家,又捡了小石子围在四周让它们无路可走,而直到我玩到无聊时还是不见秦敛回来,后来就趴在自己胳膊上睡了过去。
我再醒过来是因为感觉有东西碰到了眼睛。睁眼一看,一件薄薄的淡蓝外衫披在我身上,再一扭头,半尺外坐着一个人,正把我刚才围成堆的小石子一粒粒扔到一丈之外的墙根去。
我捏住外衫一角,正巧他回过头来,看看我,淡淡笑了笑:“醒了?”
我直觉应该把外衫还给他,但另一个直觉又在提醒我很舍不得,挣扎半天,还是假作依旧很冷,从而把外衫裹得更紧一些,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算很久。”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他道:“你坐在我家门口睡,我总不好一个人进去。”
我瞅着他,一直等他问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如此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回答一句“至少已经一个半时辰了,我从前从来没有等人等得这么长过”,然后他说一句“对不住”,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他赔偿给我一些东西,比如说再画一幅画,比如说送我一件礼物,再然后我就能以回礼的名义拎着礼物来看他,如此我就有了下一次再来见他的理由。我盘算得很好,越想越觉得合情合理,于是满心等待他问第一个问题,未料他竟兀自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锁打开,踏进去,又停住,回头很奇怪地望我:“你很喜欢坐在那里?”
“……”
我只有郁闷地跟他进去。然后看他推开屋门,我正要跟进去,他却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阻我进入:“我要换衣服,劳烦你在石桌旁等一等。”
我只好在石桌旁等一等,所幸等待时间不长,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很轻便的墨绿薄衫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画,在石桌上铺开,上面赫然是一个女子以袖叩缶的模样,姿态轻盈,以纱巾掩面,眉眼微弯,像是带着笑,腰际的流苏香囊颜色正好,每一根编结都描得十分细致。
我看了半天,半晌说:“这个印章……”
“怎么了?”
我低头看得更仔细一点,确认那印章的确直不直圆不圆得相当诡异,于是很狐疑地望着他:“这印章不会是你画上去的吧?”
他把双手笼在袖子站在那里,带点儿研究地注视我,过了一会儿唇角抿出点笑容:“竟然让你瞧出来了。”
“……”
接着他又很有耐心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的化名没有印章可以用,真名又不能告诉你,画上少了印章又失了稳重,只好画一个来充数了。”
“……”
我很想说他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无赖,又想起前天明明是我先死皮赖脸闯入这里还不肯走,理亏在先,只好又把气憋回去,把画卷起来很小心抱在怀里,却嘴硬道:“其实画得不怎么好看。”
没想到他点点头,竟然很赞同我的话,然后悠悠道:“谁让你现在这幅面容实在是平庸得很,我总不好昧着良心作画。”
我顿时怒了,赌气转身朝大门口作势要走:“我走了。”
他好笑瞧着我:“好走不送。”
我在他的注视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仰脸望着他,很委屈地说:“我在门口等你那么久,已经很饿了呀,你不可以请我吃饭吗?”
一炷香后,我和他坐在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楼里,看小二把饭菜一盘盘端上来。禾文声称自己已经吃饱,只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喝茶。我端起小碗喝汤,听到不远处有人在高声谈论皇室的八卦。
苏国一贯言论开放,再加上有苏启这种懒得费力掩饰隐私的人,于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信息交流的地方,只要于苏国国情无碍,大概什么话都能说一说。此时我就听到了关于苏启的那些风流事:“太子殿下做过很多出格的事,也都很有名,不过两年前有件把太后皇后圣上都惊动的事,你们当中有人肯定不知道。”
另一人问:“什么事?”
“太子殿下一年多前给花色坊的一个青楼女子赎身了,如果光是赎身也就罢了,他还把她带进宫了,如果是偷偷带进宫也就罢了,那女子还是光天化日之下让轿子从皇宫大门给抬进去的!”
“那太后跟圣上不得气坏了?”
“可不是,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上本弹劾,说苏启毫无储君自觉,读过的圣贤书大概都在温柔乡里泡烂了,难以担当祖宗的千秋基业,照此下去,国将不国。结果殿下操着手慢悠悠说,第一,为青楼女子赎身,解救她们于水火之中,这本来没有错;第二,青楼女子一旦赎了身,照常该与平常女子无异,既然平常女子可以入宫,那赎了身的青楼女子也理应可以入宫;第三,身为百姓的父母官,本应心存仁善,对这些误入风尘本就凄苦的女子抱有怜悯之心,尽力帮助她们,结果反而以一副鄙夷口吻出口讽刺,不把南朝的虎视眈眈当做重中之重,却来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实在是做官做久了,做出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真该贬到边疆县境去做两三年的县令,把心肝肠肺都拿粗茶淡饭清洗一遍再回来。”
另一人插话道:“可这明明于礼不符啊!青楼女子就是青楼女子,出身摆在那里,她出现在皇宫里,让那些出身士族的闺阁小姐怎么办?”
那人喝一口茶,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着说:“后来也有大臣是这么反驳的。结果苏启说,如果说青楼女子出身低微,与皇宫的高贵不符,那请诸位想想我朝太祖高皇帝原也不过是一名苟活于田间的奴仆,有幸得贵人相助,才得以将胸中甲兵尽数发挥,才能打下如今这江山,得我朝如此盛世。卿家口口声声拿出身做文章,难道是对太祖高皇帝有什么不满,更甚者是对父皇有什么不满,以春秋之喻在泄愤?这话一说出来,那臣子举着笏板又惊又气,身子抖了一会儿,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苏启做得太过不合章法,当时尽管上下严厉封锁,还是有小道消息吹到我的耳边。只是我怎么都难以相信苏启能是个痴情种,会单单为了看上一个青楼女子而要把她弄到宫中,果然当天下午苏启来看我,我向他询问前因后果时,他挨个欣赏养在我房中的数盆玉陀花,边漫不经心道:“那个小繁花被花魁排挤得快死了,我看她可怜,就帮她赎了身,又突然想起来我要是把她带到宫里去,王之霖跟陈苞肯定会借题发挥奏表弹劾,我看他俩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早弄出去早好。等事情一了我就把小繁花送出宫。”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动机能单纯一回呢?”
苏启直起身,瞥了一眼我随手扔在桌上的扇面,指着画上的自己啧了一声:“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嘛,我什么时候穿过白衣?脸画得更差,王之霖才长这种樱桃小嘴。”又翻过另一面,指着秦敛,冲我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动机单纯么?可我不做刀俎,就只能为鱼肉。既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得有超出万人的心机手段和狠心肠。你问我何时动机才能单纯,等藩镇削了,贪官没了,这个人死了,我的动机指不定就能单纯一回了。”
第 二十八 章
、
我将汤喝完时,那边的人已经从苏启聊到了苏姿,说近来络绎不绝的求婚者里有两大热门,一个是宰相家的公子,一个是藩镇廉王的亲侄子,赌坊早就开始下注,押这两人的占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赔率已经涨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见我盯着他瞧,笑着问:“难道你也想下注?”
我摇摇头,大着胆子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眼睛瞟过来,在我的脸上定了一会儿,一直到我浑身发毛,他忽然微笑起来,悠悠道:“如果是一个文懂诗书武懂兵法识情识趣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没有谁会不喜欢吧。”
这世上没有比苏姿更文懂诗书武懂兵法识情识趣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了,他的话一说出来,更加确定了我关于他也喜欢苏姿的猜测。
我顿时有些沮丧,旁边那些人的谈论也听不下去了,只一块接一块地吃方才端上来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听得很有兴趣,连坐姿也没有变过几次,以至于我得以仔细观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长整洁,是一双既适合弹琴又适合练剑的手。
过了一会儿,那双既适合弹琴又适合练剑的手微微动了动,慢条斯理去取芙蓉玉露糕,摸了一下没摸到,禾文的注意力终于收了回来,转眼一看桌上,那碟糕点已经空空如也。
然后他抬头,正好看到我把最后一口糕点咽到喉咙里去。
他握着杯身瞧我,说:“你……”
我有些心虚,于是打算先下手为强,挺胸抬头道:“我只是吃你几块糕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你还想吃的话可以再叫一碟啊。”
“哦?那小气的我现在告诉你,”他轻飘飘地看着我,轻飘飘地道,“你的嘴角有东西。”
“……”
我一直试图搞清楚禾文是做什么的。虽然我有数次都是看他在作画,却也不能就此确认他是个画画的。这就像是苏启虽然时常摆弄折扇,却不能就此确认他是个扇匠一样。我试着考虑他从事各种职业的可能性,觉得像他这样轻裘缓带又耍赖无耻外加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人,倒是很适合从事政治。
然而后来当我拐弯抹角问他的职业时,他却告诉我,他不过是一个富商之子,和别人一起来都城做些买卖。但我对他的回答表示相当怀疑,并指出他的家中根本就无货物可卖,他笑而不答,只随手拈起一块芙蓉玉露糕塞进我的嘴里。
然后基于他难得在我来的时候准备了小点心,我很快就给酥软的口味带走了注意力,很快就被他轻而易举转移了话题。
又过了半个月,苏姿的婚事被敲定。是苏姿亲自挑选的当朝宰相之子,据说文武双全,样貌上佳,为人温柔有礼,是个夫婿的好人选。父皇和苏启对此也很满意,礼部很快就将日子定了下来,是在第二年的春季。
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又溜去见了禾文。又一次敲门无果,这一次我不肯再等,顺着墙角紧贴的一堆烂瓦破砖踩了上去。我当时庆幸这院落所筑墙围太低,又担心他这样一来会不会招惹来小偷。后来我在吭哧中终于爬上墙头,却没想到下一秒就有一枚箭矢破空呼啸而来。
“谁!”
那声音凌厉阴狠,我却来不及分析。只顾及以一点花拳绣腿的本事,以及这些天凭借勤劳走路舒展开的灵活筋骨,来避开那枚突如其来的箭矢。我用尽全力,最终到底还只是堪堪避开,那枚箭矢削去了我的两根头发,在我的耳边又呼啸而去。
我惊魂甫定,瞪大了眼往院里瞧,却见到禾文站在院落正中央,手执玉扇,双手抱臂,正好笑地瞧着我。一身月白色长袍修长玉立,旁边的火红色蔷薇花开得正好。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接着他先开口:“你这算不算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看看地面,再看看他,哭丧了一张脸,道:“我下不来了。”
“……”
最后他温和地道了一句“失礼了”,提着我的腰将我这枝红杏从墙头摘了下来。
我的脚挨到地面,忽然便想起刚才那一声“谁”音色粗厚语气狠绝,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若眼前这个人同我讲话时的模样。便抬起头问:“我打扰到你了吗?刚才你这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他微微一笑道:“没有。”
想来那时候我还实在太小,他说什么我便认为就是什么。他说没有我就以为是真的没有,甚至还给那黑影找了个树影凌乱舞动的借口。
而禾文将我从墙头上抱下来,意味着我和他之间终于迈入了一个新阶段。在此之前我连他的一点衣角都摸不到,而这一次我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