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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长空——两个字。并抬头向我说道:“我还预备送你一个别名呢。”
“好吧!你写出来我看看。”他果然又在小簿子上写了微波两个字。我们约定
以后通信都用别名。谈到这里,他便向我告别,我送他出去的时候,只见天空依旧
彤云密布,鹅毛般的雪片不断地飘着;我们冒着风雪走过那所荒寂的院落,就到了
大门。我将他送出大门,呆呆地看着他那硕高的身影,在飞絮中渐渐的远了,远到
看不见时,我才转身关门进来,那时差不多一点钟了。王妈早已睡熟,我悄悄地回
到房里,本就想去睡。哪里晓得种种的思想像辘轳般不住在脑子里盘旋。远处的更
声,从寒风密雪里送了过来,那种有韵律而清脆的音波,把我引到更凄冷的幻梦里,
最后我重新起来,把木炭加了些在那将残的火炉里。把桌上那盏罩着深绿色罩子的
电灯燃着。从正中的抽屉中拿出我的日记本,写了一阵,心里才稍觉爽快了……
我听沁珠说到这里,便很想看看她的日记,当我向她请求时,她毫不勉强地答
应了。并且替我翻了出来,我见那上面写着:
十一月五日,这是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遭遇呢?——在今夜风刮得那样凶猛,
好像饿极了的老虎,张着巨大的口,要把从它面前经过的生物都吞到肚子里去。同
时雪片像扯絮般地落着。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夜。人们早都钻在温软的被褥中寻他们
甜美的梦去了。而谁相信,在一所古庙似的荒斋中,还有一个飘泊而伤心的女儿,
正在演一出表面欢喜,骨子里悲愁的戏剧呢!
曹今夜的化装,起初真使我震惊。回想他平日的举动,就有点使人不可测,原
来他却是一个英雄!他那两撇富有尊严意味的假须,衬着他那两道浓重的剑眉,和
那一身威武慑人的军装,使我不知不觉联想到拿坡仑。——当然谁提到这位历史上
的人物,不但觉得他是一个出没枪林弹雨中的英雄,同时还觉得他是一个多情的风
流角色呢!曹实际上自然比不上拿坡仑,但是今夜我却觉得他全身包涵的是儿女英
雄杂糅着的气概。可是我自己又是谁呢?约瑟芳吗,不,我不但没有她那种倾国倾
城的容貌;同时我也不能像她那样死心塌地地在她情人的温情中生活着。当他请求
我允许他做将来的伴侣时,在那俄顷间,我真不明白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我一颗伤
损的心流着血;可是我更须在那旧创痕上加上新的刀伤。这对于我自己是太残酷了,
然而我又没有明白叫他绝望的勇气。当然我对于他绝不能说一点爱情都没有,有时
我还真实心实意的爱恋着他,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种的爱情,老像是有多种的色彩,
好似是从报恩等等换了出来的,因此有的时候要失掉它伟大的魔力,很清楚地看见
爱神的后面,藏着种种的不合协。——这些不合协,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我太野心,
我不愿和一个已经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的人结合。还有一部分是我处女洁白的心,
也已印上了一层浓厚的色彩,这种色彩不是时间所能使它淡退或消灭的;因此无论
以后再加上任何种的色彩;都遮不住第一次的痕迹。换句话说,我是时时回顾着以
往,又怎能对眼前深入呢?唉,天呵!我这一生究竟应走哪一条路?这个问题可真
太复杂了!我似乎是需要热闹的生活,但我又似乎觉得对于这个需要热阔的可怜更
觉伤心。那么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吧,贤妻良母也是很不错的,无奈我的
心,又深感着这种生活是不能片刻忍受的。
唉,想起素文屡次警戒我“不要害人!”的一句话,我也着实觉得可怕。不过
上帝是明白这种的情形;正是我想避免的。而终于不能避免,是谁的罪呵?在我却
只能怪上帝赋与我的个性太顽强了!我不能做一个只为别人而生活的赘疣;我是尊
重“自我”的,哪一天要是失掉“自我”,便无异失掉我的生命。——曹,他也太
怪了。他为什么一定要缠住我呢?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能给任何人幸福,因
为我本身就是个不幸的生物,不幸的人所能影响于别人的,恐怕也只有不幸罢了!
想到这里,我只有放下笔向天默祝;我虔诚地希望他,等他事完回来的时候,已经
变了一个人就好了!
我看完沁珠昨夜的日记,我的心也在涌起复杂的情调,我不知道怎样对她开口。
当她把日记接过去,却对我凄然苦笑道:“这不像一出悲剧的描写吗……也就是所
谓的人生呢!”
“是的!”我只勉强说了这两个字,而我的热情悲绪几乎捣碎了我方寸的灵台,
我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黯然地说道:“朋友!好好的扎挣吧;来到世界的舞台上,命
定了要演悲剧的角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如能操纵这悲剧的戏文如自己的意思,
也就聊可自慰了!”
沁珠对于我这几句话,似乎非常感动,她诚恳地说道:“就是这话了!只要我
不仅是这悲剧中表演的傀儡,而是这悲剧的灵魂,我的生便有了意义!……”
我们谈到这里,王妈进来说。沁珠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我们便不再说下去。沁
珠拿了书包,我们一同出了古庙分途而别。
第十二章
自从过了旧历的新年后,天气渐渐变了。这两天,更见和暖,当早晨的太阳,
晒在房檐的积雪上时,在闪闪的银光下露出黑色的瓦来,雪水如雨漏般,沿着屋檐
流了下来,同时发出潺溅的声响,马路上也都是泥泞,似乎下过雨一般,在这种大
地春回的时光里,沁珠感到特别的怅惆,最使她失意的是和冰场的告别——的确在
去年的一个冬天里,她不但是整天整晚把身体放在冰场;并且她的一颗心,——平
日多感抑闷的心,也都放在冰场上。那耀眼的刀光迷醉了她的感官,因此释放了她
的灵魂。但是现在呢,时间把一切都变了面目。冰棚也已经拆毁了,地上的冰都化
成了点点的水滴,渗入地里去。再看不见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拿着冰鞋兴高采烈
地往冰场上来。也听不见悠扬悦耳的音乐,一切只是黯淡沉寂。所以沁珠最近除了
每天到学校上课外,多半是躲在寄宿舍里睡觉,很少和我见面。在一个星期六的下
午,学校里开校友会,许多毕业的同学都来了,她们三三两两地谈论着,真仿佛出
嫁的姑娘回了家,和那青年的姊妹谈到过去的欢乐,和别后的新经历,另有一种情
趣。我那时在旁边沉默地观察着,好像戏台底下唯一的顾客。正在这个时候,觉得
有一种轻悄的脚步声,停在我的背后。我正想回头看时,一双柔滑的手蒙住我的眼
睛了。但是一种非常熟悉的肥皂香味,帮助了我的猜想,——我毫不犹豫地叫道:
“沁珠!”——在一阵格格的笑声中,那两双手松了下来,果然正是她。我叫她坐
在我的旁边,并且对她说道:“你到底也来了!”
“我本不想来的,后来想起你……我们又十几天不见面了。借此机会找你谈谈
也不错!”
“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曹有信来吗?”
“信吗?太多了!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有时还是快信,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有
那些工夫?据他说事情也很忙!”
“唉!这就是爱情呀,……它能伸缩时间也能左右空间!”
“不过我还不曾感到像你所说的那种境地!”
“那是因为你爱他还不够数!”
“唉!这点倒是真的!我每次接到他的信!就不知不觉增加一分恐惧!”
“其实你也太固执了,天下难得的是真情,你手里握住了这希罕的宝贝,为什
么又要把它扔了!”
“真情吗?我恐怕那只是法国造的赝品金钢钻,新的时候很好看,到头来便只
是一块玻璃了!”
“但是你究竟相信天地间有真的金钢钻没有呢?”
“真的自然有,不过太少了,我不见得就有那种好运气吧!”
“运气,唉!什么都有个运气,谁能碰到最好的运气,那也真难预料,不过我
总祝福你能就好了!”
“实在这种忧虑也是多余,即使碰到这样好运气,想透了,还不是苦恼吗?…
…爱情从来就没有单纯性,就如同美丽的罂粟花同时是含有毒质的。”
我们正谈得深切,忽听摇铃开会了,跟着一个身体肥硕的在校同学,迈着八字
步上了讲台——这种的模型是特别容易惹人注意。于是全会场的视线都攒集在她身
上,并且是鸦雀无声地静听她的发言,她轻轻地咯了一声道:
“今天是我们在校同学和毕业同学聚会的日子,也就是本校校友会开幕的一天,
这真使我们非常高兴……”那位肥硕的主席报告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于是会场里
起了嘈杂的私语声,我们预料今天这个会绝不会有什么精彩,坐在这里太无聊了,
便和沁珠悄悄地溜出会场。
“那位胖子是哪一级的同学?”沁珠问道。
“是史地系一年级的叫杜芬。”
“你们为什么叫她做主席?……我可以给她八个字的评语。‘貌不惊人,语不
压众!’”
“谁知道她们学生会里玩的什么把戏,不过现在的事情也真复杂,那些能干的
小姐们,都不愿意在这种场合里混。自然现在可是出风头的地方太多,一个区区学
生会怎容得下她们,所以最后只有那些三四等的角色来干了!”
我们一面谈着已来到学校的大门口,她约我到她的宿寄舍去,在路上我们买了
不少零食,和一瓶红色葡萄酒,我问沁珠道:“你近来常喝酒吗?”她笑了笑道:
“怎么,你对于喝酒有什么意见吗?”
“说不上什么意见,不过随意问问你罢了,你为什么不直接答覆我,反而‘王
顾左右而言他’呢!”
她听了我的话不禁也笑了,并且说:
“我近来只要遇到心里烦闷的时候,就想喝酒。当那酒精在我冷漠的心头作祟
时,我便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的确别有一种意境!”
“那么你今天大约又有什么烦闷的事情吗?”
“谁说不是呢!等一会你到我寄宿舍去,我给你看点东西,你就明白我心里烦
不烦了!”
不久我们便来到那所古庙的寄宿舍里,王妈替我们开了房门,沁珠把那包零食
叫她装在碟子里;摆在那张圆形的藤桌上。并替我们斟了两玻璃杯的酒。沁珠端起
满溢红汁的杯子叫道:“来,好朋友,祝你快活!”我也将酒杯高举道:“好,祝
你康健和幸运!”我们彼此一笑把一杯酒都喝干了!王妈站在旁边不住地阻拦道:
“喂,两位先生,慢些喝吧,急酒容易醉人的!”沁珠说:“不要紧,这个酒不容
易醉,再替我们斟上两杯吧!”王妈把酒瓶举起来看了看道:“没有多少了,留着
回头喝吧!”我这时已有些醉意,因道:“好吧,你就替我们收起来!”沁珠笑对
王妈道:“唉,我哪里就醉死了,你吓得我那样,好吧,不便辜负你一片好心,你
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去吧!”
王妈笑着把残肴收拾开去,她走后我就问沁珠道:“你要给我看点东西,究竟
是些什么?”
她说:“别忙!就给你看!”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盒子和一个绢包,她指
着那个小盒子道:“这是曹由香港寄给我的一对‘象牙戒指’,这另一包是他最近
给我的信,”她说着将绢包解开,特别找出一个绊红色的洋信套,抽出里面浅绿色
的信笺,在那折缝中拿出几张鲜红色而题了铅粉字的红叶,此外又从信套里倒出五
颗生长南国的红豆来。这一堆刺人神经的东西,使我不知不觉沉入迷离的幻想里去。
自然那些过去的故事:如古代的宫女由御河里飘出传情的红叶呀;又是什么红豆寄
相思的艳迹呀;我在这些幻想里呆住了。直到沁珠把那盒子打开拿出那对纯白而雕
饰细致的“象牙戒指”来,才使我恢复了知觉。她自己套了一只在右手的中指上。
同时又拉过我的手来,也替我戴了一只,微微地笑道:“从来没看见人戴这种的戒
指,这可算是很特别的是不是?”
我说:“物以罕为贵,……况且千里寄鹅毛,物轻人意重,不过我不应当无故
分惠,还是你收起来吧!”
“呸,我要两只作什么?这东西只不过是个玩意罢了,有什么希奇!”她说着
脸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不敢再去撩拨她。因说:“好了,我不同你开玩笑了,把
那红叶拿来我看看吧。”她将红叶递给我,共是三张,每张上面都提了诗句,第一
张上写的是:“红的叶,红的心,燃烧着我的爱情!”旁边另有一行是:“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