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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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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冥想的魂灵复了原。我急忙站起来,奔到她的面前,只见她这时脸色失去了酒后
的红,变成惨白。她垂着眼,呼吸微弱得像是……呵,简直是一副石膏像呢。我低
声问她:“喝点茶吗,沁珠?”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把一杯温和的茶送到她的唇边。
她侧着头轻轻的吸了两口,渐渐地睁开了眼,她把眼光投射在屋子的暗陬里,“我
适才看见长空的。”她说。这简直是鬼话呀,把我们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都
知道沁珠这时候悼亡的心情太切,对于这一个问题最好谁都不再说起,我剥了一个
蜜桔,一瓣瓣地喂她吃。她吃过两瓣之后,又叹了一声道:“从前长空病在德国医
院时,我也曾喂过他果子露和桔瓣。唉,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素文,你好心
点,告诉我死之国里是不是长空所去的地方,我想去找他。假使我看见他,我一定
要向他忏悔。……忏悔我不应当给他一个不兑现的希望,以至使他哀伤到自杀!…
…唉!长空!长空……”她放声痛哭了,门外隐隐约约有人在窥探,茶房也忙赶了
进来,他怔怔地望望沁珠又看看我们。
    “哦,这位小姐喝醉了,隔一会就好,不相于的,你替我打一把热手巾来吧!”
小袁对茶房这样说。我同袁姐将沁珠左右扶住,劝她镇静点,这里是饭馆,不好不
检点些。同时我们又让她喝了一大杯浓茶,她渐渐清醒了。我替她拭着涟涟的泪水,
后来小叶叫来了一部汽车,我同袁姐小袁三人伴她回到寄宿舍。到那里以后,小袁
同袁姐又坐着原车回去;我就在寄宿舍陪着她。那一夜她又是低泣着度过,幸好第
二天正是星期,可以不到学校去,我劝她多睡睡。
    天已大亮了,我悄悄地起来,看见沁珠已朦胧睡去,我小心地不使她惊醒。轻
轻地走到院子里,王妈已提着开水走来,我梳洗后,吃了一些饼干,我告诉王妈:
“我暂且回去,下午两三点再来,等沁珠醒了说一声。”王妈答应了。她送我到了
大门口。
    我回到学校,把东西收拾了,吃过午饭后,我略睡了些时,又到沁珠那里,她
像是已起来很久了,这时她正含愁地写些什么东西,见我进来她放下笔道:“你吃
过饭吗?”
    “吃过了。你呢,精神觉得怎样,……又在写文章吗?”
    “不,我在写日记。昨天我又管不住自己了,想来很无聊!真的,素文,我希
望你走后,我能变一个人,现在这种生活,说起来太悲惨,我觉得一个别有怀抱的
人,应当过些非常的生活。我很讨厌一些人们对我投射一种哀恤的眼光:前几天我
到学校去,那些同事老远地看见我来了,他们都怔怔地望着我,对于我笑一种可怜
的微笑。在他们也许是好意,而在我总觉得这好意不是纯粹的;也许还含着一些侮
辱的意味呢。所以从今以后,我要使我的生活变得非常紧张,非常热闹,不许任何
人看见我流一滴眼泪,我愿我是一只富有个性的孤独的老鹰,而不是一个向人哀鸣
的绵羊。”
    “你的思想的确有了新的开展,然而是好是坏我还不敢说。不过人是有生命的,
当然不能过那种死水般毫无波动的生活。我祝你前途的光明!”
    “谢谢你,好朋友!我真也渴望着一个光明的前途呢。但是我终是恐惧着,那
光明的前途离我太远了!好像我要从千里的大海洋的此岸渡到彼岸;不用说这其间
的风波太险恶而且我也没有好的航船,谁知道我将来要怎样?”
    “这当然也是事实,但倘使你有确定的方针,风波虽险,而最后你定能胜过险
阻而达到彼岸的。沁珠愿你好好地挣扎吧!”
    “是的,我要坚持地挣扎下去。……你离开灰城后,当然另开辟一个新生活的
局面了,我希望将来我们能够合作!”
    “关于这一层,老实说,我也是这样盼望着。我相信一个人除了为自己本身找
出路,同时还应当为那些的人们找出路,我们都二十以上的年纪了。人生的历程也
走过一段,可是除了在个人的生命河中,打回漩以外,真不曾见过天日呢!我知道
你是极富于情感的人,而现在你失掉了感情的寄托处,何妨就把伟大的事业来作寄
托呢!”
    “你的话当然不错,不过你晓得我是一个性情比较静的人,我怕我不习惯于那
种生活。所以你还是要先去……也许以后我的思想转变了。我再找你去吧!……”
    谈话的结果,我忽然得了一种可怕的暗示,我觉得沁珠的思想还没有把捉到一
个核心。一时她要像一池死水平静着;一时她又要热闹紧张。呵天!这是什么意思
呵,然而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三天后我便离了灰城。以后两年,我们虽然常常通信,
而她的来信也是非常不一致。忽然解脱,忽然又为哀愁所困。后来为了我自己的生
活不安定,没有确定的地址,所以通信的时候也很少了。直到她病重时,得到小袁
一封快信,我便赶到这里来。而到时她却已经死了,殓了,我只看见那一副黑色的
棺材,放在荒凉的长寿寺里。唉!她就这样了结了她的一生!……究竟她这两年来
怎样过活的?她何至于就死了?这一切的情形我想你比我知道得清楚,你能否说给
我听?
    这时夜幕已经垂在大地上了,虽然夏天日落得较迟,而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
我们的晚饭还不曾吃。
    “好,现在我们先去吃晚饭,饭后就在这院子里继续地谈下去,我可以把沁珠
两年来的生活说给你。”我对素文说。
    晚饭已经开在桌上了,我邀素文出去——饭厅在客堂的后面,这时电灯燃得通
明。敞开的窗门外可以看见开得很繁盛的玫瑰,在艳冶的星光下,吐出醉人的芬芳。
我们吃着饭又不禁想到沁珠。素文对我说:
    “隐!假使沁珠在着,我们三人今夜不知又玩出什么花样了?她真是一个很可
爱的朋友!……”
    “是的。”我说:“我也常常想到她,你不晓得我这两年里,差不多天天和她
在一处工作游玩。忽然间说是她死了,永远再不同我说话,我也永远再不看见她那
微颦的眉峰,和细白的整齐牙齿。呵,我有时想起来,真不相信真有这回事!也许
她暂且回到山城去了吧?……不久她依然要回来的,她活泼而轻灵的步伍,依然还
会降临到我住的地方来,……可是我盼望了很久,最后她给了我一个失望!……”
    这一餐晚饭我们是在思念沁珠的心情中吃完的。在我们离开饭桌走到回廊上时,
夜气带来了非常浓厚的芬芳。星点如同棋子般,密密层层地布在蔚蓝天空上。稀薄
的云朵,从远处西山的峦岫间,冉冉上升,下弦的残月还没有消息。我们在隐约的
电灯光中,找到了两张藤椅,坐下。
    “你可以开始你的描述了,隐。”素文催促我说。
    阿妈端过两杯冰浸的果子露来,我递给素文一杯,并向她说道:“我们吃了这
杯果子露,就可以开始了,但是从哪里说起呢?”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沁珠还
有一本日记在我的屉子里,这是她死后,我替她检东西,从书堆中搜出来的。那本
东西可算她死后留给朋友们的一件好赠品,从曹死后,一直到她病前,她的生活和
她的精神变化都摘要地写着。
    “素文,我去拿一件东西给你,也许可以省了我多少唇舌。而且我所能告诉你
的,只是沁珠表面的生活,至于她内心怎样变动,还是看她的日记来得真实些。”
我忙忙地到书房把这本日记拿了来,素文将日记放在小茶几上说道:“日记让我带
回去慢慢看,你先把她生活的大略告诉我。时间不多了,十二点钟以前,我无论如
何要赶回家去的。”
    “好,我就开始我的描述吧!”我说。
    当然你知道,我是民国十五年春天回到灰城的。那时候我曾有一封信给沁珠,
报告我来的事情。在一天的下午,我到前门大街买了东西回到我姨母的家里。刚走
到我住的屋子门前,陡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门帘边一晃,我很惊诧,正想退
回时,那黑影已站在我的面前。呵!她正是别来五年的沁珠。这是多么惨淡一个印
象呵,——她当时所给我的!她穿着一件黑呢的长袍,黑袜黑鞋,而她的脸色是青
白瘦弱。唉,我们分别仅仅五年,她简直老了,老得使我心想象不到。但我算她的
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六岁,而她竟像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并且又是那样瘦,缺少血色。
我握住她的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很长久地沉默着,最后还是我说道:“沁珠,
你瘦了也老了!”
    “是的,我瘦了也老了,我情愿这样!……”她的话使我不大了解。我只迟疑
地望着她,她说:“你当然知道长空死了,在他死后我是度着凄凉冷落的生涯。…
…我罚自己,因为我是长空的罪人呀!”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眼圈发红。
    “好吧!我们不谈那些令人寡欢的事情,你说说你最近的生活吧!”
    “我还在教书,……这是无聊的工作,不过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常使我
忘了悲哀,所以我竟能继续到如今。”
    “除了教书你还作些文艺品吗?”
    “有的时候也写几段随感,但是太单调,有人说我的文章只是哭颜回。①我不
愿这个批评,所以我竟好久不写了。就是写也不想发表。一个人的东西恐怕要到死
后才能得到一些人的同情吧!”

    ①颜回,孔子的大弟子,早年夭折。

    “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写只是为了要写,不一定写了就一定要给人看;更不
定看了就要求得人们的同情!……唉!老实说同情又值什么?自己的痛苦还只有自
己了解,是不是!”
    “真对,隐,这些时候了,我们的分别。我时时想你来,有许多苦闷的事情我
想对你谈谈,谢天,现在你居然来了,今晚我们将怎样度过这一个久盼始得到的夜
晚呢?……”
    “你很久没有看见中央公园的景致了,我们一同到那里兜个圈子,然后再同到
西长安街吃晚饭,让我想,还有什么人可以邀几个来,大家凑凑热闹?”沁珠对我
这样说。
    “我看今夜的晚饭还是不用邀别人;让我们好好的谈谈不好吗。”我说。
    “也好,不过近来我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平日间他们也曾谈到过你,如果知
道你来了,他们一定不放松我的,至少要为你请他们吃一顿饭。”
    “那又是些什么人?”
    “他们吗,也可以说都是些青春的骄子,不过他们都很能忠于文艺这和我们脾
味差不多。”
    “好吧,将来闲了找他们玩玩也不错!”
    我们离开了姨母家的大门,便雇了两部人力车到中央公园去,这时虽然已是春
初,但北方的气候,暖得迟,所以路旁的杨柳还不曾吐新芽,桃花也只有小小的花
蕊,至少还要半个月以后才开放的消息吧。并且西北风还是一阵阵的刺人皮肤。到
中央公园时,门前车马疏疏落落,游人很少。那一个守门的警察见了我们,微微地
打了一个哈欠,似乎说他候了大半天,才候到了这么两个游人。
    我们从公园的(?)字回廊绕到了水榭。在河畔看河里的冰,虽然已有了破绽,
然而还未化冻,两只长嘴鹭鸶躲在树穴里,一切都还显著僵冻的样子。从水榭出来,
经过一座土山,便到了同生照相馆,和长美轩一带地方。从玻璃窗往里看,似乎上
林春里有两三个人在吃茶。不久我们已走到御河畔的松林里了。这地方虽然青葱满
目,而冷气侵人。使我们不敢多徘徊,忙忙地穿过社稷坛中间的大马路,仍旧出了
公园。
    到西长安街时,电灯已经全亮了,我们在西安饭店找了一间清静的小屋,泡了
一壶茶吃着,并且点了几样吃酒的菜,不久酒菜全齐了,沁珠斟了一杯酒放在我的
面前道:
    “隐姊,请满饮这一杯,我替你洗尘,同时也是庆贺你我今日依然能在灰城聚
会!”
    我们彼此干了几杯之后,大家都略有一些酒意,这使我们更大胆地说我们所要
说的话。
    这一夜我们的谈话很多,我曾问到她以后的打算,她说:“我没有打算,一切
的事情都看我的兴致为转移,我高兴怎样就怎样,现在我不愿再为社会的罪恶所割
宰了。”
    “你的思想真进步了。”我说:“从前你对于一切的事情常常是瞻前顾后,现
在你是打破了这一关,我祝你……”
    唉!祝什么呢?我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沁珠见我这种吞吐的神情,
她叹息了一声道:“隐姊,我知道你在祝我前途能重新得到人世的幸福,是不是?
当然,我感谢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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