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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一手指比了比嘴唇,说:“別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家是做殓葬生意的,所以很迷信。”
我吐吐舌头微笑。
跟他一起走出小公园之后,我们道了再见。天凉了,我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去。去年的这一天,徐璐跳桥自尽。这天晚上,电台都在播她的歌。活着是多么的美好?
听着歌的时候,我摇电话给大熊。
“有事吗?”他问我。
“只是想确定一下。”我说。
“确定什么?”
“确定你还活着。”
“疯了吗你?”
徐璐的歌,陪着我温习。我跟自己说:“这一次我不会输。”
第二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大熊也升上了二年级。
徐璐那首《时光小鸟》说,二十岁的时候,时间是小翠鸟。我们的二十岁,是快乐不知时日过吧?
二00三年的除夕夜,我、大熊、阿瑛、小毕、星一跟芝仪六个人,在我和大熊头一次约会的“古墓餐厅”里度过。
星一刚刚跟白绮思分手。虽然很多女生想和星一度除夕,星一却宁愿跟我们一起。
于是,我把芝仪也叫来。她在电话那一头很紧张地问我:“你跟星一说了些什么?”
“我不怕你杀我灭口吗?我连大熊都没说。”
“会不会很怪?只有我跟他是一个人来。”
“大家都是旧同学嘛,来吧!”
这一天,最迟一个来到“古墓”的,是大熊,他从来就没准时过。
芝仪打扮得很好看,星一好像也对她刮目相看。
阿瑛听说星一家里是做殓葬生意的,带笑问他:“将来要是我们——呃,你明白啦,可不可以打折?”
“今天别说不吉利的话。”星一冲她笑笑。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来了“古墓”,点了“古墓飞尸”、“死亡沼泽〃和”古墓血饮〃等等,一点儿都不怕不吉利。
“你怕鬼吗?〃阿瑛问星一。
“我爷爷说,我们做这一行的,是鬼怕我们。”星一故意说得阴声鬼气。
“那么,你有没有见过鬼?〃阿瑛问。
一个女祭司打扮,脸擦得粉白的女服务生这时把我们的饮料端来。等她走开,星一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们全都屏息等着听鬼故事。
“我没见过。”星一懒懒地说。
正当我们有点失望的时候,星一突然又说:“但我爷爷见过一个女鬼,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她是跟男朋友双双溺死的,好像是跳河殉情,很年轻。尸体送来殡仪馆的那天晚上,我爷爷在办公室里听到水滴在地上的声音,于是走出去看看。”星一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催他,他才继续说,“他看到一个全身湿淋淋、跟那个溺死的女生长得一模一样的女鬼。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把身上的衣服拧干,但是,怎么拧也还是拧不干……〃阿瑛、芝仪和我全都吓得魂飞魄散,央求星一不要再说下去。星一脸上露出歪斜笑容,拿起面前那杯”古墓血饮“啜了一口。
“这个故事是你自己编的吧?”我狐疑地盯着他看。
“当然不是。”他回我说。
“如果有一只鬼,连影子在内,是二十公尺加上他长度的一半,那么,他连影子在内有多长?”一直好像没有很投入听我们说话的大熊忽然问。
“你说什么嘛?”我撞了撞他的手肘。
“鬼好像没影子的。〃小毕说。
“就是嘛!”阿瑛附和小毕。
“这不是鬼故事,这是算术题,我刚刚想出来的,考考你们。〃大熊说。
“干嘛问这个?〃我头转向大熊。
“我下个月开始在报纸写专栏。”大熊向我们宣布。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问。
“我刚刚迟到就是因为谈这个。”
“你常常迟到。”我啐他一口。
“你写什么专栏?”星一问。
“是每天的专栏,我会每天出一个有趣的算术题、逻辑题或是智力题给读者猜。”
“很适合你呢!”我称赞他说。
“稿费高不高?”芝仪问。
“比补习好,又不用上班。”大熊说。
“专栏作家,敬你一杯!”
星一首先跟大熊碰杯,我们也跟着一起碰杯。
二00三年的时候,香港仍然笼罩着一股不景气。
没想到还在念二年级的大熊当上了专栏作家,小毕也很幸运在广告公司找到一份美术设计的工作,还设计了一个大型的户外广告牌。
那是某个名牌的青春便服广告,特写一个满脸雀斑的洋模特儿一张灿烂的笑脸。广告牌悬在繁忙的公路旁边,上面有一句标语:“年轻是一切错误的借口。”
阿瑛用数码相机把广告牌拍了下来,这天带给我们看,脸上满是对小毕的仰慕之情。她已经从演艺学院毕业,明年会演出大型歌舞剧《猫》。
“改天要去‘十三猫’观察一下。”她说。
芝仪整个晚上很少说话,但是脸上一径挂着微笑。
星一的鬼故事,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也吓倒了我们。
他很适合讲鬼故事。
“那只鬼到底有多长?”我问大熊。
“是不是三十公尺?”小毕想了想,问。
“不对。”大熊摇摇头。
“四十公尺。”星一说。
“对!”大熊点头。
我们全都一起为星一鼓掌。
“我还有另外一题。”大熊说。
“吃东西啦!”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说。
十二点钟一到,一个男祭司打扮的乐师用手风琴奏出《友谊万岁》,一群女祭司靠拢起来高歌。我们唱着歌,举起手上的饮料为新的一年喝彩,每个人脸上都漾着花一样的笑。年轻如果是借口,那么,它便是最让人心醉神迷的借口。我们用力碰杯,把杯里的饮料尽情溅到彼此脸上。那个瞬间,我们全都对人生满怀憧憬,也带着未知的忐忑。明天、明年,明日的故事与梦想,还等待着年轻的我们一一去探索。
然后,我们约定,明年今日,相同的六个人,在“古墓”再见。
“到时候,我会说一个更恐怖的鬼故事。”星一说。
“那我便出一个更有趣的算术题。”大熊说。
“不见不散!”我笑对大熊说。
为什么当我们以为正顺遂地迎向幸福的浪花,生命的气息却一下子就从指缝间溜走了?
二00四年除夕的约会,我缺席了。好梦顿时成空。
第五章 我在云上爱你二0O五年九月一个晴朗的星期五,澳洲的冬季快要过去了。在南部阿得雷德的航空训练学校,大熊,我看到了你。
你瘦了,皮肤晒黑了,短发梳得很整齐。你长大了,成为一个有点经历的男人。你结上蓝色领带,身上穿着帅气的飞行学员制服,每天大清早冒着寒冷从床上起来,接受严格的训练,立志要成为—位飞机师。
在天空和星群中飞翔,本来并不是你的梦想。
那时候,每次我想游说你去当飞机师,你总是皱着眉说:“当飞机师很辛苦的!”
你只想当个数学专栏作家。你那个专栏很受欢迎,大学还没毕业,已经有出版社替你出书,其他报纸也找你写稿,还有学校请你去演讲。你懒洋洋地说,这份工作不用上班,光是版税和稿费已经够生活了,你打算毕业之后也继续这样。
那时候我很担心,比树懒这种动物更懒隋的你,将来怎么办?你却跟我说了一个古希腊哲学家的故事。
那个哲学家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在街上行乞,因为他认为,懒惰是最高深的哲学。
“你不如说,所有乞丐都是哲学家!”我没好气地说。
“你这句说话犯了逻辑上的错误。某个哲学家是乞丐,不代表所有乞丐都是哲学家,也不代表所有哲学家都是乞丐。”你说。
“那我可不可以说树懒是大自然的哲学家?”我说。
你眼睛亮了起来,说:“有这个可能。”
我不知道树懒是不是大自然的哲学家,但是,鹦鹉也许是预言家。
当死亡一步一步召唤着我们,皮皮曾经试着提醒我们,只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
二00四年十月初的一天,在你男童院的家里,我们无意中发现一个网站,它后来造成了网络大挤塞。它的名字叫:《印度洋上的美丽花环》那就是岛国马尔代夫。它由一千一百九十个岛屿组成,从天空中俯瞰,群岛的形状宛如一圈花瓣。它的国花是美丽的粉红玫瑰。
一位业余摄影师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停留在马尔代夫,回家之后把他拍的两百多张照片放在自己的网站上。那个宁静的世外桃源让人心驰神往。我们看到了海连天的景色,看到了落日长霞染红了的椰树影,看到了蓝色的珊瑚礁,看到了比马儿还要大的鱼,看到了大海龟笨拙的泳姿。
我们也看到了盖在海边的水中屋。一排排草蓬顶的水中屋,一边是大海,另一边是游泳池。人睡在屋里的床上,朝左边转一个身,就可以跳到海中畅泳;朝右边翻个筋斗,就掉进游泳池里去,双脚根本不用碰到地板。
我和你都看得傻了眼。
“我要去!我要去!”我嚷着说。
就在这时,笼子里的皮皮好像受惊似的,不寻常地猛拍翅膀乱飞,嗄嗄嗄地叫个不停。我们两个同时转头望着它。
“可能刚刚有麻鹰飞过。”你看了看窗外说。
“它也想去马尔代夫呢!〃我笑着跟你说,浑然不觉死亡的利爪已经伸向我们。
我们后来决定圣诞在那儿度过,十二月二十四日出发,二十七日回来,回来后再过几天,就是“古墓”的除夕之约了。
我们在网上预订了机票,找到一家便宜又漂亮的旅馆,那儿虽然没有梦寐以求的水中屋,但是,只要走出房间几步,就是海滩了,偶尔还会有大海龟爬到那片岸上孵蛋。要是我们幸运的话就能看见。
我们对马尔代夫之旅满怀着期待。我买了一件簇新的游泳衣,青草绿色的,分成上下两截,又买了太阳帽和防晒膏,每天倒数着出发的日子。
生命中的那一天终于来临。我和你带着轻便的行李,在黄昏时抵达那个碧海连天的岛国。一片印度洋的美景在我们面前展开来,我们走出机场,深呼吸一口凉爽的空气,然后兴致勃勃地乘船往小岛上的旅馆去。
旅馆由一排排的小茅屋组成。当我们踏进那个洋溢着热带风情的旅馆大堂,一位穿粉红色纱笼的女郎迎上来,把一个玫瑰花瓣编成的花环挂在我脖子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跟我说:“欢迎来到天堂!”
我们干挑万选的旅馆,连名字都隐隐透着死亡的信息,它叫“天堂旅馆”。我毫无防备,并不知晓自己已经到了人生旅程的最后一站。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傍晚,我们坐在海边餐厅的白色藤椅子里,身上穿着白天在市集买的汗衫,胸前印着马尔代夫的日落和椰树。我们悠闲地啜饮着插着七彩小纸伞的冰凉饮料,遥望着浮在海上的—轮落日。
“一辈子住在这里也不错,每天扫扫树叶就可以过生活。”你伸长腿,懒洋洋地说。
“不行!我们还有许多地方没去,伦敦、纽约、托斯卡尼、佛罗伦萨、希腊爱琴海、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泰姬陵,还有巴黎!”我憧憬着,然后问你,
“你有没有想过,三十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耸耸肩,说:“那么远的事,我没想过。”
“我也没想过。”我很高兴地说。
你朝我看了一眼,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问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没想过。”我懒懒地说。
你没好气地对我笑笑。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阿瑛?”我问你。
“天呀!你又来了!”你说。
“说出来嘛!我真的不会生气。”
“当然没有!”你终于肯说。
“真的?”
“我说没有就没有。〃”她好像觉得你喜欢过她呢。她说,她喜欢吃蛋糕,但你是饼干。“
“我是饼干?”你瞪大眼睛。
我咯咯地笑了。从你的眼神语气,我知道你没骗我。
“那么,我是你的初恋罗?”我说。
你揉揉眼睛苦笑,一副怕了我的样子。
“那个鸡和蛋的问题,你是故意答错的吧?”我问你说。
再一次,你故弄玄虚地笑笑,始终不肯告诉我。
后来,当我们吃着铺着两片花瓣的玫瑰花冰淇淋时我埋怨你说:“我每次电邮给你,都送你一朵网上玫瑰,但你从来就没送过给我。〃你竟然说:”这些只是形式罢了。〃“你现在不送花给我,等我老了,你更不会送。”我咬着冰冻的小匙羹说。
“放心吧!将来你又老又丑,我也不会嫌弃你。”你眯起眼睛对我微笑。
“谁要你嫌弃!我才不会变得又老又丑!我会永远比你年轻!”我捻起盘子里的玫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