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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四年,奴才被授了兵部右参政,跟着郑亲王从攻锦州,那一战我军兵强马壮,士气如虹,竟是轻松地取了白官儿屯台。奴才的部下中有一名少年,面貌柔弱,却是勇气可佳,进攻城门时,便是他不惧流矢,率先爬上了城墙,城破后,郑亲王命我和敦切伦清城……”
顺治听到这里,脸微微一红,他知道这清城二字就是屠城。对入关时清军的行为,他打心眼里感到耻辱,也曾在朝上提出免除扬州嘉定十年的徭税,但立刻被那些满贵元老们否决了。
佟图赖说到这儿也叹了口气,才道:“我刚要下令,那少年却扑通跪在我的马前,胸前的血都湿透了盔甲也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求我放了这满城妇孺。我虽然怜惜他,但也不得不严词拒道:‘军令如山,岂是你我能改的?我瞧你战功卓著,只当没听见你这狂言妄词,快去治伤吧。’”他说得兴奋,把奴才不知不觉变成了“我”,顺治也不以为忤,反而听得目不转睛。
五十
“我好言相劝,那少年却是十分地固执,抓住我的缰头不肯离开,口口声声地道:‘大人,谁人家中没有父母儿女,您且想想家中孩儿绕膝老母垂泪,何况我们女真人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却去屠杀这些手无寸铁的女子孩儿,就不怕他年冤魂索命,夜夜难眠吗?’”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觉得清城一事,实是不仁,但无奈军命如山,慢慢地也就麻木了;但被他这么一说,我又迟疑起来……谁知道正巧郑亲王从旁边过,听到了一语半声的,立刻着人拿下了他,重打二十军棍,以免再有人学他胡言乱语,惑乱军心。”
“我见他已经是身负重伤了,便悄悄吩咐执棍的军士手放轻些,饶是这样……他还是被打得昏晕过去,奄奄一息。我命人将他抬到我帐篷里,喊了军医来为他医治,他半昏中却紧抓衣襟坚决不肯,挣扎中……我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女子。”
顺治“啊”的一声,站起身指着佟图赖讶道:“女子竟也有如此巾帼须眉者?”
佟图赖唇泛笑意,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柔声道:“可不是,当时我和军医都傻了……却见她胸前血流如注,忙先帮她敷了药,待她渐渐清醒了才细细盘问。原来她是镶红旗他他拉氏,父母早亡,自己在林中练出一身好本领,便隐瞒身份参了军,我再瞧她,双眉弯弯,唇红齿白,可不是就是个漂亮的女子。”
顺治微笑着:“之后便郎情妾意,此恨绵绵……”
佟图赖凄然笑道:“皇上猜得没错,果然是此恨绵绵……第二年,她便有了身孕,我派人陪她留在锦州城待产,不久就听说她为我生下个女儿,清眉秀目的,比画上的都俊。”
顺治皱了眉道:“你不是只有三个儿子吗?难道那女孩儿没养大?”
佟图赖颓然长叹道:“我本想着待战事一平就去接她,给她个名份,谁知道……不久郑亲王和我提了他妹子,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竟应下来了。婚后我就派了家人去接她,她见了,先问:‘佟大人可在松山?受了伤吗?’派去的家人道:‘夫人担心老爷受伤,就求郑亲王封了别人做前锋,您不必着急。’她愣住了,白着脸问:‘佟大人娶妻了吗?是哪家的淑女?’那人便答了:‘是郑王爷的亲妹子。’”
“她温柔起来像水,我竟没想到她的心也有这样狠……听了后就到内堂把孩抱了,出来对家人道:‘这孩子是我生的,理应随娘。’家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抱着孩子扬长而去。”
顺治也叹了口气,轻声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战前骁勇,明谏不畏,真真是个奇女子。”
佟图赖叹道:“正是……此后战事吃紧,我虽派了人去寻她,却总是寻不着,有说她跳湖死了的,也有说她再嫁了人,直到选秀那年,也算是有缘,我陪克善大人送女儿进宫,正巧见到个秀女下得马车,猛个照面,竟是惊得我一身冷汗……那眉眼,那神情,活脱脱就是她。”
顺治惊道:“是朕宫里的妃嫔?”
佟图赖苦笑道:“正是……几经查访,却原来是杭州富察氏的格格,我又派人去了趟杭州,却查出个天大的秘密来。”
听到这里,顺治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他沉吟着踱到窗口,淡淡道:“什么天大的秘密?”
佟图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忙低声道:“原来富察氏送进宫的秀女,并非真正的大格格,而是个府里的丫头,偏偏这丫头伶俐聪慧,皇上太后都颇为喜欢,竟选成了贵人。”
顺治在心里细细琢磨着佟图赖的每句话,忽然厉色道:“是富察央你来扯出这弥天大谎,好逃脱罪名的……你好大的胆子。”
佟图赖吓得抖做一团,不住地磕头道:“万岁爷明鉴,富察只是杭州一个小小的按度使,奴才怎么说也是正蓝旗的固山额真……何况这又是欺君大罪,奴才哪敢拿自己的命做人情呢?奴才只是疼惜康妃娘娘一生苦难,却都是奴才造下的冤孽,本应奴才一力担着。皇上要杀要剐奴才都高高兴兴地领旨,只求皇上瞧在老辈儿的份上,瞧在三阿哥的情面上,放过康妃娘娘。”
听到这里,顺治已经有八分相信了,希微何等聪明的人,又和顺治相处了这么久……编个故事自然会编得天衣无缝,编到顺治里的心里去。她知道顺治常对满清入关后屠城清户感到内疚,便凭空捏出个临危不惧的女中豪杰。细节自然是佟图赖自由发挥,他能从小小的通判做到额山固真,自然也不是只靠忠厚老实,他所说的人,该死的都死了,该活的人证也是手到擒来,准保让顺治抓不到纰漏。
何况希微心里明白,顺治一直烦恼朝中太后派的人太多,自己这边未免势单力微,佟图赖颇有人望,如果能拉拢过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人就是这样,当你希望这事儿是真的时候,心里便已经信了四分,希微再不济也够得上才貌双佳,这旧情就算有只有四分分……也足以顺利过关了了。
“皇上……”
佟图赖见顺治的神色似有松动,忙伏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奴才求皇上,求皇上……”
顺治淡淡一笑,忽然向小良子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传应尚回宫。”
小良子知道顺治这是信了,忙喳一声,一溜烟跑出养心殿,从袖子里取出个钻天猴,拿火折在树下晃着点了向上一抛……就听”啪”的一声巨响,愣是在黑压压的雨幕中绽开朵灿烂华美的烟花。
五十一
顺治背着手站在窗前,心中也生出悔意来,想想希微从入宫到产子,始终是善解人意地小心伺候着,自己怎么一时气恼竟说出那样绝情的旨意来。他面上仍是平静如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翻腾,怕瞧见的只是她的尸体,雪白的脸上尽是鲜血……
正想得心里发冷,忽然听到小良子在宫外喊道:“应侍卫快进。”
顺治心越跳越快,也没心思故做深沉了,开口急切地问道:“找到康妃了吗?”
应尚见佟图赖站在一边,不由心里诧异,面上却不流露出来,只平静地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无能。”
顺治一口气总算吐了出来,仿佛像是心爱的东西失而复得,竟比得到的时候更欢喜。他转身向鄂硕微笑道:“此等大事,朕要先回了圣母皇太后,你且不要声张。”略停一下,却又道:“但终究是件喜事,你不妨先透给家人,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若是得空了,就找人把家里收拾清爽了,明年让她回娘家省亲去。”
佟图赖满心欢喜地应了,心里猜度着:皇上的话似乎颇有弦外之意……什么叫不妨透给家人,把家里收拾清爽……莫非是在提点自己,即使是假的,也要将它做到十成十,不可以让太后抓住把柄。
他用心瞧顺治的神色,却也瞧不出什么来,做皇帝先修的第一课大概都是喜怒无常,圣心难测,顺治只是微笑,眼神坦荡地瞧着他,又道:“你大儿子也成人了罢……传朕的旨意,送他去护军营 好好地学些本事,有机会了再慢慢升上来。”
八旗之中,护军营和前锋营专事警卫宫禁,皇帝外出巡幸则保卫行营。因为和大内接触得多,往往御前有品级的待卫都从这两营中选拔。佟图赖如何不懂顺治的意思,那女儿虽然是假的,这儿子却是真的,一时更是喜得谢恩不迭。
顺治见应尚立在一边,竟像是什么也听不到瞧不见,俊朗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活像西洋人雕的玉石人像。或许是这雨天,或许是应尚脸上的神情,不知怎么地,顺治忽然想起初见他的时候。
那时还只是顺治五年,顺治十一岁的时候,朝中大权由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把持,肃亲王豪格自恃是皇太极的长子,又顺利地在四川剿了张自忠,权势薰心,竟悄悄筹谋起纂权来。多尔衮当政多年,又是个极为精明的人,豪格外细内粗,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久就被害死在天牢之中。
那日也是个雨天,顺治在上书房听完课了,按规矩过来给庄太后请安,一进门就瞧见个女人湿淋淋地跪在地上。塔娜见顺治愣住,忙过去悄声道:“这是肃亲王福晋,皇上不必理会她,咱们去吃果子。”
其实顺治是见过肃亲王福晋的,她是瓜尔佳氏,长得白白嫩嫩的很是秀丽,但平日里顺治见的是锦衣玉簪衣着光鲜的大嫂,今儿的她却是穿了身宫女的寻常衣裳,头发散乱地盘在脑后,狼狈不堪地不住磕头。慈宁宫地下新铺了金砖,坚如玉石,肃亲王福晋没磕几下,就见血从她的额头上往下淌,一滴滴地染在金砖上。
顺治好奇地竖起耳朵去听,就听见肃亲王福晋对庄太后道:“奴婢死无足惜,只求主子菩萨心肠,留下应尚一条性命。”
顺治这才发现角落里还站着个俊秀的男孩儿,个子比自己高,极黑极亮的眼睛,却是极为淡漠地抬着头,似乎瞧不见母亲在为自己奴颜屈膝。
庄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宫女去扶肃亲王妃,温颜悦色地劝道:“快起来吧,地下冰冷的……你又想多了不是?都是大汗的子孙,有谁会动他呢?快起来吧。”
肃亲王妃只是哭泣,她本来就是玻璃塔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庄太后对付她并不太难,塔娜也过去温言哄着,她便有些迟疑地要站起来了。庄太后刚要松口气,忽然听到个冰冷的声音,却是那十二岁的应尚道:“在慈宁宫,自然是太后说的话算……出了宫呢?”
肃亲王妃愣了愣,身子一软又坐下了,顺治却急了,将手里的果子一扔,跳着脚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宫里宫外,普天之下都是朕说了算。”
庄太后只得亲自过去拉住应尚,微笑着哄道:“有我和皇上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乖孩子,快去劝你额娘起来吧……这地下冰冷的。”
肃亲王妃虽然天真,却不是傻,她瞧出庄太后只是敷衍,心里一动,起身走到顺治身边,轻声道:“皇上,你是天子,天子的话应该是一言九鼎,对吗?”
顺治怒火未消,冷冷地哼道:“那是自然。”
肃亲王妃拿帕子拭净脸上的血,眼里含着晶莹的泪珠,脸上却温柔的微笑道:“那奴婢想求皇上保护好你侄儿,成吗?”
五十二
顺治昂然道:“你求我吗?”
肃亲王妃眼泪夺眶而出,她虽然不聪明,但凭着直觉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她扑通跪在顺治面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头,这才道:“奴婢瓜尔佳氏拿性命求皇上保护我儿爱新觉罗。应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太后恼怒地皱起眉头,悄悄向朝顺治递了个眼色,顺治听话听惯了,那句答应的话吐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偏偏应尚在这时把脸转过来,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个古怪的微笑,轻声道:“额娘别求他,他才没这本事。”
这句话像是个爆竹砸进顺治的心里,他早就对多尔衮的专权心中不忿,这时便不顾母亲的神情,愣是嚷道:“朕答应你了……朕是皇上,朕自然有这本事。”
庄太后见顺治闹起脾气来,忙过去拥住顺治又哄又劝,好容易把他哄得安静了,再回过头来却瞧不见肃亲王妃的人了,地上的血迹还未干,应尚也还冷冷地站在一旁。
庄太后讶异道:“你额娘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人了?”
应尚缓缓抬起头来,十二岁的少年还藏不住心事,眼眶里渐渐有泪光闪烁,却仍是那样平板冷淡的语气道:“她去死了。”
庄太后吓了一跳,忙喝道:“住口……红口白牙地说些什么?”
应尚闭紧了眼睛,像是怕泪水流出来,半晌才冷冷地道:“圣母皇太后神机妙算,怎么会猜不到?”
庄太后脸色一变,急道:“快来人,去肃亲王府……”
应尚却又开了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