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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竹哑然,不知为何话题会被何之轩突然扭转,提到了李晓的父亲。
他继续说:“他前一阵进了医院。”
方竹讶然。
“是肝癌。”
她看向他,他正认真看着她,他是认真在讲这桩事。
“会不会有事情?”
“晚期。”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晓晓生前不知道她爸爸的病。”
“她爸爸也不想她知道吧?”
他没有作声,她说对了。她有同样的苦痛,她会明白的,他想。
方竹问:“我还没有帮晓晓找到公道。”
她总让自己活在自责里,从来没有钻出来过。何之轩叹气:“方竹,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你已经尽力了。”
“没有。”
何之轩扶住她的肩膀:“我们回家。”
他说“回家”,这么自然,她没有注意到,她在恍惚,想到李晓,想到李润。
她决定去见见李润,看在李晓的份上。
上一次见到李润,是在李晓的葬礼上,到了今日,也有快大半年的时间了。
李晓葬礼上的李润,仍如往常那般身螅謇艉榱痢7街裎蘼廴绾味枷氩坏街挥邪肽甓嗟氖奔洌脱杆俅哟忧暗奶寤跛较衷诘氖荨⒏伞⒒啤⑾轮住⒍亲哟蟆
他的女儿已经死亡,他正在面临死亡。
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李晓的眼睛像他。他们是血亲,有斩不断的关系。
在病房内照顾着李润的纪如风也没有了从前的光彩——曾经大学时代的方竹所推崇的职业女性的自信神采,那样的神采荣光到方竹知晓李润同她的不道德关系后,都会因为一份敬畏之心而不忍多加苛责。
时过境迁,李晓去世了,她的亲人也衰老衰弱了。多可怕?
纪如风淡淡地同方竹打了招呼,何之轩说:“方竹想和李总谈谈。”
纪如风点点头,没有见怪,也没有说什么,同何之轩一块儿走出病房。方竹站在李润对面,对方精神不错,虽然吊着点滴,还是勉力抬手,给了方竹一个请坐的姿势。企业家风度依然。
方竹在李润病床对面的两只座椅中选了一只离李润稍远的坐下。
李润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哂笑。
方竹有点不好意思。
“看到你和小何一块儿,我真高兴。”
对方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就令方竹无法应答。她没有作声。
“晓晓一直很喜欢你们俩,她甚至觉得在这世界上最关心她的只有你们俩。”李润的双眼黯了一黯,然后向方竹投射过来一束恳求的目光,“能给我说说晓晓最后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她从小就爱麻烦你。”
方竹艰涩地斜酌字句,但翻心一想,面对如今的李润,是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她直言道:“她不喜欢那种生活。她自己都知道她的想法和做法很偏激,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还是个孩子。”
“她是个孩子。”李润喃喃地,眼神黯然下去,说道,“我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我带她在师大的湖边钓鱼,花老半天才钓上来一条鱼,她会笑一下午。”
“你想念那时候的她?”方竹问。
“我想念她成长的毎个阶段。”
方竹说:“可你缺席了她最重要的阶段。”
“小方,我晓得在你心目中,我是晓晓不负责任的父亲。”
李润的声音恳切,以及凄凉。方竹无法回答。
“晓晓小时候经常找你一块儿吃晚饭吧?”他问。
方竹答道:“是的。”
“她是不是老吃荤的?”
“她特别喜欢吃鱼和肉。”
“这都是她爱吃的。吃完饭了她不会立刻做作业吧?”
“是的,她喜欢在学校的湖边玩儿。”
“钓鱼?”
“我只跟她钓过一回。”
“她是不是一直觉得学校的功课很难?她成绩一直不好,我才会让她上私立中学。”
“她小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不错的,期末考试考过一百分。”
“那时候她看什么电视剧?”
“她看动画片,《灌篮高手》和《樱桃小丸子》。在我宿舍里看。”
“她放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里只有一堆韩剧。”
方竹说:“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是嗬,爱穿漂亮的衣服、鞋子,还喜欢名牌包。”李润继续讲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不给她钱,她就不会有学坏的条件。她小时候偷过你的手机,这事情我晓得,我骂了她,但是小何和你教育了她。我太忙了,忙着搞事业,忙着拼业绩。我没有空好好教育她、关心她,我甚至没多少空管她,她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管住她的经济不让她乱花钱,她就不会出格。我对不起她的妈妈,更对不起她。任何理由也不足以解释这些。”他以手扶额,并覆住双眼。
企业家消失了,赢弱的病人不堪一击。方竹看见属于父亲的眼泪从表弱的男人的脸庞上流下。
“你调查过她干的那些亊情,是吧?”
方竹缓缓地点头。
“我知道了她干的那些事,就把她找回来骂了一顿,收了她的信用卡,然后我又出差了,你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刚出差回上海。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如果我那天不骂她,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她吃的那些药……你看看,小方,我个年过半百的人还在想吃后悔药。”
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方竹面前哭泣得像个孩子。他没有再追问方竹所知晓的关于他的小女儿不堪的往事,这些于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他的女儿。
方竹很难过。
她曾经以为李晓没有得到过父爱,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虽然李晓的父爱是不及格的,但是仍拥有那份不及格的追悔莫及的爱。
纪如风也许听到些许动静,推门进来,看到仰面遮脸痛苦的丈夫,没有上前安慰,她对方竹做了个手势,请她出来。
这也是方竹此刻正准备做的,她已经不适合待在室内。
何之轩并没有在病房外。方竹有些奇怪。
纪如风说:“我请之轩帮我去缴个费。”
纪如风请方竹在病房外廊边的座椅坐下。
“老李最近很喜欢找晓晓生前的朋友聊天,可惜晓晓生前没几个朋友,他一直想跟你聊聊。谢谢你能来。”
“他……什么时候病倒的?”
“前年体检的时候发现了病灶,一直不肯住院,采用保守治疗,开始的时候效果不错。”
李晓的死才是至大的打击。
纪如风受的打击也不小,坐在她身边,能看见她头发里的银丝还有眼角的鱼尾纹,松弛的双颊将嘴角拖累得耷拉下来。
在葬礼上的惊鸿一瞥,以为这对男女都还风采依然,不过是方竹的错觉。
纪如风对方竹说:“我知道你们心里对我有意见。”
就算再有成见,方竹仍旧认为自己没有立场向这个家庭内的成员表达这样的意思。她选择沉默。
纪如风说:“我半辈子都在扮演讨人厌的角色。当年从新闻系毕业进了报社,为了追求亊业跳槽,跳槽后为了追求爱情坚守在濒临倒闭的老厂里,为它呕心沥血,争了半辈子,忙了半辈子,结果李晓决然一走,把我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辈子都洗刷不掉。”
“你从来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过吗?”方竹问道。
纪如风冷笑:“谁又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我为了这个家尽心尽力,她还是不谅解我,离家出走是家常便饭,我们只能把她送回她外婆家。可是老人毕竟是老人,管不住她。我管她太严别人会说后妈虐待,管得太松,又……又出这样的事情。她一次次在家里大吵大闹,骂我骂她的弟弟,问我拿钱,拿不到钱就偷……她……”
方竹听不下去,站起来:“晓晓已经去世了。”
“方竹,你是追求过爱情的人,你应该明白情之所钟情不自禁,为了爱情的圆满,谁都可能变成自私的魔鬼。”
方竹回身望了纪如风一眼。
此人亦在自己的壳中,瑟缩不前。当年的神采、当年的抱负、当年对爱情的憧憬都是她的层层枷锁。
方竹感到恐怖,磨损之后的灵魂竞会如此鄙陋。她会不会也变成这般模样?她低声说:“所以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因为我的自私让很多人痛苦。我没有立场让他们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我做过的事情。”
她别过头去,看见何之轩自走廊的那一端缓步走来。
她说:“我该走了。”她几乎是逃避似的,快步离开纪如风身边,只是往前几步,她又停下脚步。
纪凯文跟在何之轩身后,他们一起走了过来。
纪凯文对方竹说:“我要跟你们走一趟,去‘君远’开会。”
这是她同何之轩的公事。方竹没有开腔。
何之轩问方竹:“可以走了吗?”
方竹才答:“嗯。”
他走到她身边,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她有尴尬的意思,但是没有不悦的权利,方竹对自己说,何之轩需要全新的人生。
上车的时候,方竹主动钻进车后座,何之轩也没有阻止。纪凯文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一路上纪凯文同何之轩简单交流着公事。方竹听了个大概,如今在“孔雀”掌事的是纪凯文,支撑摇摇欲坠的李家的也是纪凯文。
她真难得,也真有实力,方竹想,也的确有代表“孔雀”塞她红包的立场和权利。
这段插曲教方竹心成不是滋味。
纪凯文却适时地扭过头对坐在后头的方竹说:“谢谢你肯来看我姑父。”
方竹说:“不要这么客气。”
“最近发生的事情多,我姑姑精神很不好。”纪凯文不好意思地讲道。
“我知道的。”方竹忙道。
“姑父非常爱晓晓,也许方式确实不对头。晓晓出去胡混的时候,姑父对她的关心是不够。那时他常驻香港,跟五百强谈‘孔雀’的护肤品品牌回购的事情,谈来谈去谈不拢。幸亏又遇到了何之轩。”
方竹眼皮一跳,抬眼往前看,正巧看到后视镜反射出何之轩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她的眼。她慌忙把目光调开。
“那时候何之轩就帮我们策划这个项目了,从回购,到重组,到新产品的研发,和这次的市场推广。姑父这两年憋着一口不肯输给洋人的气忙得底朝天,没有想到晓晓会出这样的亊情。我们大家都很伤心,他的身体也挎了,体力智力透支,但是我不想‘孔雀’就此完蛋。”
纪凯文语气平缓诮调坚定,眼内有火焰燃烧,意志和智慧一样都不缺。她同何之轩是真正的在并肩作战。
方竹说:“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何之轩又从后视镜坦望了望她。她知道。
就如纪如风一样,犯过的错误铸造的不幸,已经存在,不能抹消,只能一辈子自己吞掉。她不能像纪如风那样,抓住旁人哭诉自己的委屈,那很难看,更加难堪。
何之轩将方竹先送回公离,而后又载着纪凯文驱车赶回公司。
包姐在打扫卫生,见她回来,忙提解:“先坐沙发上,我把卧室里的地拖了,有点滑。”
方竹依言坐下,电话铃响起来,在拖地的包姐来不及过来接。方竹动动手指头,她的手指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譬如摁下免提键。
她说:“喂。”
电话那头是物业,通知缴物业管理费,方竹答应好,挂上电话,动作不够流畅,拨到电话盖面的按钮上,电话的显示屏显示出最近来电。
方竹一瞥,微微吃惊。
她乂摁住按钮往下翻几页,几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有同一个电话号码的来电或者去电记录——她记得这是张林的手机号码。
她受伤以后,就没有同张林联系,不想张林担心,更不想另一个人担心。可是,张林的电话号码出现在了这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一直对着电话机发呆。直到窗外夕阳西斜,包姐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才回了神。最近因为伤口渐愈,何之轩放开她的忌口,总是让包姐问她的意思。
她说想吃芹菜,又说想跟着包姐一块儿去菜场买小菜。其实不过是想走一走,她心头乱得很,走一走会好一点。
傍晚的阳光很好,空气湿热,气候渐渐转入热烈的夏季,走两步就会冒汗,一切都变得浮躁了。
走到菜场门口,包姐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话。方竹就往菜场门口的书报亭转悠了下,卖晚报的老头孤零零坐在报亭前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他的膝头撂着一摞晚报,一阵晚风吹过,哗哗作响,画面颇凄凉。方竹就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太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这或许是一位孤寡老人,因为子女的不孝顺而沦落在此卖报糊口。这种猜测让方竹同情心泛滥,便问:“还剩多少份?”
老头说:“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