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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看地图的话,罗伯特太子港跟我们漠河的纬度是一样的。冬季的北太平洋风大浪高,低压气旋和冬季巨风一个接一个,航行条件极为恶劣。而且公司强令我们走“气导”航线,也就是说走“气象导航”航线。从秦皇岛出发穿出渤海湾,经对马海峡,走日本的北海道,穿越阿琉申海,再从阿琉申的乌尼马克岛到罗伯特太子港。气导航线从理论设计上讲,航程最短,经济效益最好,但船员特遭罪。我们这一趟船自从出了北海道就没有低过8级风,到了白令海每天都是12级风。白令海地处北纬45度以上,北极南下的冷空气,西伯利亚的高压冷气团,北美大陆的低压团纷纷在这里交汇,这地方就不是人类生存之地。在卫星气象云图上,此地一个挨一个的低压气旋密密麻麻地挤满整个海区上空,等压圈间距不到30海里,这就是说,此处风力总在10级以上,同时还伴有厚厚的云层和雨雪。在船上很多地方都挂着倾斜仪,用来测船体平衡的,如果船是平的,表针就指向零度。而我们走进白令海后,就像个不倒翁似地摆来摆去,风力最大的一天晚上,突破了刻度最大值38度。你可以想像在那种情况下人体的感受。在学校时每次上船实习,我从来不晕船,而且还吃得更多,但在白令海这种风浪中我的感受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外边的海况就像你身处一个滚筒洗衣机当中。你周围的海水全变成了泡沫,风声完全没有可以形容的词,就是一片震耳欲聋。整个海全是白色的,天却是发黑的,像一口黑锅扣在头顶上。
我们是阳历1月1号走的,从罗伯特太子港回来走到大洋中间时大概是1个月以后了,正好是大年三十。早晨,餐厅大厨在菜牌上写的是12道菜、两个汤。到中午吃饭时,大厨就决定减成8个菜,把所有的油炸菜和汤菜都减掉了。因为风浪太大了。我们吃饭的桌子四边都有挡板可以拉起来,铺上打湿的厚毛巾,防止盘子和碗飞出去。但即使有这个挡板,盘子还是一个接一个横着飞出去啪地在墙上摔碎了。没办法,到晚饭时又减到6个菜,因为6个人一桌,正好一个人抓住一个菜盘子。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吃饭的吗?是左手一个菜盘子,右手拿着酒瓶子,干一口酒,把瓶子往腿中间一夹,再腾出手来夹菜吃。没一会儿就听到一片辟里啪啦的响声,不是人喝醉了,而是因为船颠簸太猛了,盘子和碗全摔碎了。
海上男子汉(3)
一般人形容前后叫颠簸,左右叫摇摆,上下叫垂荡。到垂荡时人就已经很难受了,而我们那会儿是上下左右一起来。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对面一个巨大的涌浪过来,船顶不动了就在原地转圈哆嗦,在这个过程中,前后左右上下全有了,产生的那种共振让你觉得发虚,就像饿得发慌、心脏缺血、大脑缺氧。
有一天晚上我值0点到4点的班,船已经晃到了超过38度。船有一种自正力,但超过了38度就可能自正不过来,有可能倾覆;再一种可能就是大船突然折成两半。这种时候你可以想像人们心里的那种压力和恐惧。接班后,我一看驾驶舱里站了很多人,船长政委轮机长电报主任值班驾驶员还有海监室主任,都在驾驶舱里,但是鸦雀无声。在灰暗的亮光中我看到他们的脸色铁青,汗流直下,有的人明显在发抖,气氛异常沉重。这些老海员都是经过大风浪见过大世面的,海龄都在10年以上,但那一夜连他们都恐惧了。而下边舱里的人那天实际上通宵谁也没睡,每个人都是用皮带把自己绑到床上听着风浪声。
我是实习水手,带班的舵工是已有七八年海龄的老水手,但此时也晕得不行了,只能趴在舵上。我这4个小时,只能是双脚叉开,后背顶着墙,然后左满舵、右满舵,4个小时不停地摇。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来,但我一看两人的脸色跟蜡烛也差不多了。我说:“这样吧,你们先下去吧,我再多坚持20分钟。”这时海监室主任就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位主任后来做到了交通部救捞总局局长,只要一碰到我,不管是当着他的下属还是领导,他都会说:“在那时能多站20分钟的话,这家伙就不是一般人儿。”
其实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既然扛那就扛一个英雄气概。20多分钟后我下到舱里,反正也睡不着,我就给大伙做面条去了。等我做好一大锅面条儿端上来的时候,所有人回头看我的眼光是:这人有毛病!在这时候还吃什么呀?船长最先反应过来,他明白如果这时大家再绷紧的话,恐怕神经都要崩溃了。所以他主动先盛了一碗说:“我也来吃一点吧,挺香的。再加点醋开开胃吧。”
那个第一次远航的印象太深刻了,在我已经不干海员都七八年以后了,我才跟家人讲起,当时我们的船,胳膊粗的缆杆被浪打没了,拳头厚的钢板像纸卷一样卷起来了,甲板眼看着嘎嘎嘎地裂开一道道缝儿,随时可能一声巨响后就完蛋了。我的家人都说:“你怎么以前从没说过,我们哪知道干你这行这么不容易啊。”
但是我当时的感受是:作为一个男人,你的一生可能会遇到许多事情,每遇到一个挑战或者一个难题,你都应该尽你的所能拿出办法来。但有很多时候你拿不出来,怎么办?别哭!别!扛着,像一个男人样挺直腰杆扛着。当然你背地里可能会去抹眼泪,但表面上绝对不能,因为无济于事,只能是给自己添笑料。
我第一次出海有两个特别强烈的感受:一是自豪感,因为海员都穿着那种特漂亮的制服,工资很高,待遇很好,每次远航归来还能带回几大件。那时中国的物质还很贫乏,在人们面前有一种优越感。谁见了都称赞:哟!这小伙子,真棒!作为远洋轮出去又是代表一个国家,所以有一种极度的自豪感;但另一个却是极度的自卑,我们国家太穷了。我们那条船是18年的船,在当时远洋公司中已经算是中上的船了。10年以内算新船,10到18年叫旧船,18年以后叫“报废船”。我们当时一半的船是报废船。你想想那是1983年,咱们国家刚刚改革开放,刚开始有点钱来买船了。我们那条是一条前南斯拉夫造的船,虽然老了,但是它的钢板还很厚,机器比较可靠。但就是这样一条船,当我们过巴拿马运河时,还是深深地刺激了我。巴拿马那个地方是各国船队的大展览,说白了就是哪个国家穷,哪个国家富,在那儿都得到充分的展览。比如讲我们从美国回来过运河时,对面正好有一艘挪威的“北欧钻石”号去美国方向过运河。跟我们一样也是3万6000吨的船,但人家却是最先进的1500个标准集装箱船,它的长宽已经是马拿马一个船闸的极限了。船体通身雪白雪白,沿着船头向后两条蓝色的流苏线。引领船的引水员一般是一条船配备一个,而这条船上却配备了4个引水员,1个在船头,1个在船尾,2个在驾驶台。他们的船长穿着崭新的白衬衫、笔挺的黑裤子,制服肩上扛着4道金杠,非常潇洒气派地站在船桥上。打个比方,一个是风采迷人的女明星开着一辆红色“保时捷”的跑车,一个则是疾病缠身的中年妇女开一辆二手的“桑塔纳”。什么感觉?人家这个船长就是搀着光彩照人的新娘去度蜜月。而我们呢?就像扶着一个老太太远涉重洋。我们整个船的船壳就像癞蛤蟆的皮,锈迹斑斑。不是我们不敲锈,是敲不过来。200米的船长,32米宽,七八个水手不停地敲也敲不过来。
在美国装货时,有一个装卸工的大工头跟我关系混得很好,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挣多少钱,我说挣40美元。“1个小时?”“不是。”“1天?”“也不是,是1个月。”他很不满地问:“噢,我们是朋友吧?”我说是。“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说没有骗你,就是一个月挣40美元。他说不可能。我当然得给我们国家脸上抹点粉儿了,不能承认我们穷。我说我们中国住房是白给的,医疗是白给的,养老是白给的。他说:“好,就算你什么都是白给的,那么你40美元够喝啤酒吗?够抽香烟吗?够给老婆买首饰吗?这些总不能也是免费供给吧?”我当时哑口无言。
海上男子汉(4)
快90年代了,世界上很多国家还根本不了解中国,一问就是你是不是日本人?菲律宾人?我们在澳大利亚或者其他国家看到报道我们的电视片,还是“文化大革命”那会儿的内容呢,人们都穿着一身绿、一身蓝,或者一身灰。
我有一年回到大学去看我的老师,老师的儿子也当了海员。他当时跑日本航线,我的老师很忧虑地问我:“怎么办呀?这小子一回来就说国外好,他会不会跑呀?”俗话叫“跳船”,那就是叛逃呀。我说他现在才去了半年,如果他2年之内不跑,他永远不会跑,2年之内他要跑了,他会后悔。因为我刚上船时去了美国和加拿大,人家也不比我聪明勤快,为什么就过得这么好?如果我到这儿的话,语言起码没有障碍,说不定也能过上这种优越的日子。但当时想再多走几个国家看看,等到多走了几个国家后,感觉到,你人可以在物质生活水平上很快提上去,但人活着是不是光吃饱了饭就行了?还有更高的追求呢?你能融入西方这种以基督教思想为宗旨的文化氛围吗?可能我这人比较保守,现在我仍然听不懂摇滚乐。我们的下一辈人可能听懂了,但是他是不是骨子里就懂了这种文化呢?人活着你还有一种更高的文化追求。你可以在美国拿到文凭,也可以混到白领,但是如果你的国家不强大,你在外国人眼里永远是个“换大米”的。再说我们的国家并不是说没希望了,比如说80年代上旬到罗马尼亚,那时齐奥塞斯库还没有被枪毙,没有改革开放,跟我们“文化大革命”时候的状况差不多,物质贫乏得不得了。我们仅仅开放了也就是三四年,就已经物质上大大丰富了。牛仔裤对我们算什么?丝袜算什么?盒式录音机算什么?电子手表算什么?我们已经都有了。就是说,我们物质生活的进一步改变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作为男人的话,你既然有这么强烈的自卑,那么咱们套句老话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不是说那些一毕业就考托福的人不是男子汉,但是我不那么做。我觉得这辈子就在中国,我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我们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够实现周总理当年提出的目标———跨入世界最大的远洋船之列。
干海员更多的还是自豪感。想想看,你是代表着一个国家在出海,负有使命感。每回在船上,我们最爱唱的歌词是“我们绕过好望角,满怀豪情去远航”,或者是那首《远航归来》:
祖国的河山遥遥在望,
祖国的炊烟召唤儿郎。
啦啦啦……
秀丽的海岸绵延万里,
银色的浪花也使人感到亲切芬芳。
祖国我们远航归来了,
祖国我的亲娘,
当我回到你的怀抱,
火热的心又飞向海洋。
海上的8年生活,实现了我干一番男人的事业的梦想,我已经做到了大副。按照我们的行规,我只要再干1年半就可以去考船长,实现我当年一定要做船长的梦想。
但这时我老婆怀孕了。我们一般一出海就是9个月,为了能够照顾她,我暂时离开轮船回到北京。也正好在这个阶段里,我们公司派我到深圳搞多种经营,我就去了深圳,代表公司股东一方担任海运部经理。
8年的海上生活,成为了我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大海上去了,但是直到今天,我最向往的生活仍然是出海远航。这些年因为经商,经常会在晚上徘徊在城市的酒吧或者出入于歌舞升平的场所,但内心非常厌恶,我觉得还是海上好,可以找着一种人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感觉,会觉得所做的事情非常有意义,不像现在天天酒场上招待客户,你灌我我灌你,灌醉了好去拿一个商业利益。要不然你就是无所事事买醉,有什么意思?最后得到的是什么?赚钱。赚了钱干吗?买好车买房,吃喝嫖赌。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成就?
我到了深圳那个公司之后也干得不错,海运部加上我一共2个人,只有1间办公室,1部电话,白手起家。第一年给公司上缴了130万元人民币,第二年150万元人民币。到了第三年,因为公司高层的决策,我们远洋公司撤出了股份,安排我们在当地重新又注册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的上司告诉我想把它变成个人的公司,让我跟他合伙,我不愿意这样,这不符合我的人生信条,怎么能把国家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呢?我就辞职不干了。这时也正赶上我所在的远洋公司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