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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一贯酷爱调侃,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好啊好啊,挺会耍派头嘛。沫若还是茅盾?”
王建国说:“你这小子!只是我的本名容易让人误解。我们新中国是一九四九年建国的,可我是一九六五年才出生的,我为什么要叫建国?”
夏天说:“是啊,你为什么叫这么个文不对题的名字?一九六五年我们的祖国在忙什么?我们得研究一下。”
王建国今天没事。今天办公室的同志们都去医院了,他们要对住院的领导们致以国庆节的慰问,王建国独自留守办公室。王建国今天双喜临门:一个香港老板将慕名而来,他的文章将要在《热点》变成铅字,他非常非常高兴。王建国喜欢夏天。夏天像一只质地优良的足球,弹性十足,永远跳跃。王建国尤其喜欢夏天说“我们得研究一下”,夏天一这么说,他就会陷入对某个问题非常认真的研究之中而忘掉一切包括与姑娘的约会。
难得撞上夏天认为值得研究的问题,夏天这个人漫游在太空。无事的周五下午,一个人的办公室,喜悦而又爽朗的心情,王建国乐意与夏天研究到明天——最后研究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笔名。
王建国用脚勾过一只办公椅,坐下。
王建国说:“是得研究研究,一九六五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的父母为什么要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居然宁愿让历史倒退,当我出生在一九四九年。但是夏天,我得提醒你,你老兄一九七○年才出生,你知道些什么?”
夏天说:“哈,哈哈!历史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现在我们要让倒退的历史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建国你有纸和笔吗?让我们从一九六五年的第一个月开始搜索。”
王建国说:“好!”他将电话筒夹在颔下,飞快准备好了纸和笔。
夏天说:“一九六五年一月,毛泽东发文,即有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建国以来首次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声东击西的开始。”
那一年,王建国的父亲正是某个单位的处长,一号领导,当权派。
午后成熟的阳光穿越明净的窗玻璃,让静静的办公室温暖而安详,非常适合历史在回忆中流淌。
一九六五年的二月份有一个百万群众的盛大集会游行,声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正义战争,地点在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和刘少奇主席均出席,三月无事。四月接待罗马尼亚农业代表团。五月科学界举行蓝田猿人报告会,郭沫若作报告,他指出:蓝田猿人头盖骨的发现,是我国科学家对人类起源的又一重大贡献。六月北京市长彭真向朝鲜平壤市赠送大熊猫、河马、黑鹿、马熊、相思鸟等十五种共六十五只珍贵动物。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作曲家安波因病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那时候还不兴提“英年早逝”
这个词,实质上就是英年早逝。
七月也是赠送月,我们赠送巴基斯但卡拉奇市政委员会两百尾中国金鱼、红鲤鱼和热带鱼。同时我们也有回来的人,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先生携夫人郭德洁女士从海外归来。周恩来总理前往机场欢迎。八月比较琐碎:北京举行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中国囊括所有项目的冠军。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率团访问罗马尼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的摄影美术等有关展览在京开幕,当时的气氛远不如今年的五十周年热烈,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和王建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那时候就应该强烈要求日本对我们进行战争赔偿。可当时我们没怎么吭声,却对小麦很重视,开了个工作会议,号召全国开展学南韩继、赶南韩继、超南韩继的活动。不知道开展了这个活动之后,小麦的收成怎么样?夏天和王建国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来年关于小麦收成的统计数字。
夏天打开了电脑,王建国从电话里听得到哒哒哒的击键声。夏天懊丧他说: “他妈的没有!以后我会想办法收集这个资料的。让全国人民都干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得有个最好的结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九月是一个会议月,北京市的人大、政协相继开会,全国仰望着北京。十月相对平静,我国与朝鲜、束埔寨、苏联三国有一些友好往来,但毛泽东及中央的重要领导人都没有出面。十一月,这个金秋的季节,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缕烽烟突然从上海燃起。那月十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一篇文章,题为《评新编历史剧》。
但是十号的那日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全中国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有把姚文元的文章往心里去,因为十二号就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战士王杰。他像雷锋一样使全国人民感情激动,热泪盈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英雄事迹上。
一九六五年在向王杰学习的热潮中降下了一九六六年的春雪。
然而,久经政治运动考验的中共党内干部一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就嗅到了火药味,其中的敏感者,比如像王建国的父亲这类曾经挨过整的人,肯定是一直惴惴不安地密切注视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动态。当他们一看见姚文元的文章,便知大事不妙,接着就是寝食难安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对自己十一月底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对哇啦哇啦的婴儿有点心不在焉。他们有点怀旧,怀念建国初期那个胜利的时刻。
所以给这个孩子起个“建国”的名字是很自然的。
夏天说:“建国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布单上,一个哇啦哇啦的婴儿初出入世,这个世界给他的却是心不在焉的父母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这情形使王建国的鼻子里头一阵阵发酸。
夏天叫道:“建国你没事吧?”
王建国说:“没事。”
“顶不住了?”
“顶得住。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夏天还是要王建国去喝一口茶。王建国也要夏天去喝茶。他们放下电话,都去喝茶。
喝茶的时候,王建国渐渐地从历史里拔出自己的脚来。不锈钢的保温茶杯,电热水瓶,办公室门口走过的机关同事,外面高大的玉兰树那油绿肥厚的叶子都给了王建国强烈的现实感。心酸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感慨。喝完茶,他们又接通了电话。他们觉得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与你有说不完话的感觉,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俗世里其他忙不完的事就去他妈的了。
夏天说:“喝茶了?”
王建国说:“喝了。”
夏天说:“你他妈的的茶叶一定比我的好一百倍,省委机关,人家该进贡你们多少好茶?一想到你坐在省委机关里喝着不花钱的好茶,我脑子里就只有两个字— —整党。
整顿党的作风。“
王建国说:“我一看见你就想到两个字——清污。清除精神污染。”
他们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言归正传。
王建国说:“接下来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夏天打断了王建国的话。夏天说:“修史的事,咱们放在以后吧。现在该研究你的笔名了。鉴于历史的错误,我建议你叫一个非常先锋的名字,‘不是东西’怎么样?别开生面,肯定一鸣惊人。”
王建国说:“得了。”
夏天说:“你姓王,要不就叫王子?让天下美女一看就害相思病。”
王建国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和你商量简直是个错误。”
夏天坏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时间已到下午四点钟。他说:“你害死我了王建国!我四点整要和外商谈判。我是一个大忙人。再见。”
夏天独断专行地挂上了电话。王建国看了看电话筒,眉开眼笑,他第一次发现这只电话筒非常非常可爱。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王建国花半个小时处理了一下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剩下的时间全在考虑笔名的事。他在纸上写了差不多有一百来个笔名,最后筛选的结果是三个:吾草民、现实、愧为人子。他觉得这三个笔名各有千秋,实难取舍,只好看文章改好誊正之后,写上哪一个笔名时感觉最好,跟着感觉走吧。
周五的这一天是王建国自麦力事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仲秋季节的六点钟已是暮色苍茫,往日里王建国骑车在街头总有惶惶的感觉。今天没有。今天王建国不由自主地吹着口哨,有好长一段路他像身插双翼在飞一样,飞了好一会儿,遇上了红灯,王建国停下车才发现自己吹的是《赤裸裸》,他在办公室从来不唱摇滚,在下班的路上也从来没有唱过,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记不住现在许多歌的歌词。然而他记得异常清楚——她似乎冷若冰霜,她让你摸不着方向,其实她心里寂寞难当充满欢乐梦想;有一天我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面对她的疯狂,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惊慌;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说我要做点什么;她突然抱住我说:啊噢,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王建国这才深有感受地觉出,歌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啊!他高兴得唱起来了— —假如没有歌他高兴了怎么办?王建国觉得歌的发明者真是大伟大了。尽管王建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家之后还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但他今天还是非常高兴,他不在乎将来的艰难。
王建国的确不在乎,他是有备而来的。但和女人谈话是多么伤神的事啊!王建国结婚三年得出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要尽量避免和女人谈话。罗霞没什么大毛病,模样也还俏丽,上了床也还十分地可人。可你就是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能与她商量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心中所想。她永远与你思路不一致,永远与你的逻辑不同,永远与你不在一个语境她还永远觉得她比你聪明,她的话一旦开头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动作和眼神也是一种谈话。
王建国在渗透了桂花香的晚风中看见了自家的窗口,窗口亮着饱含归宿感的暖色灯光。他自然地向它滑过去。暮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假如他突然遇上了一个能与他谈话的女人,比如夏天是个女人,那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真不敢说他会怎么办。
不过他敢肯定自己将会与那个女人约会,谈话,请她共进晚餐,再谈话,然后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自然发生的,拥抱是谈话的句号。是那种美好而纯粹的拥抱。他向往能够与他说话的女人。虽然王建国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处长,但他坚信自己的向往没错,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结婚之后才懂得自己向往什么样的女人。说话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夫妻之间干得最多的事情。老天!过去怎么没人教他。
6
罗霞正在做饭。她不会烧鱼,鱼的皮肉全粘在锅底了。罗霞把鱼烧成了一锅粥。罗霞说:“我非常抱歉,结婚三年了还不会烧鱼。”
王建国说:“我会烧就行了,以后鱼留给我回来烧。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抱歉。”
罗霞说:“你认为这是小事?”
王建国当然认为这是小事,即便是鱼粥也一样地吃。他认为说话是大事。
罗霞说:“小事?你在嘲笑我。随便哪一个丈夫都不会认为结婚三年了的妻子还不会烧鱼是小事。现在你们流行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思就是明说了要会做菜。”
王建国说:“我是我,我不喜欢随波逐流。我的标准和别人的不一样。”
罗霞说:“把你的标准说来听听好吗?”
王建国罗霞夫妇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王建国一路小心翼翼地埋着伏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妻子他将不去度假村了,他希望一切顺利,祈祷自己的良奸情绪不遭破坏。
王建国说:“我的标准就是你。”
罗霞说:“少拍马屁,这里是家,不是机关。”
王建国说:“真的是你,当然,如果你更善解人意一些,那就尽善尽美了。”
罗霞是一副很乖的样子,乖样子里带着几分得意,她说:“我当然会更善解人意的,随着阅历的增长。”
王建国赞许地点点头。前奏暂时告一段落。小两口埋头吃饭。吃完饭,洗罢碗,打开电视机。王建国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说:“嗨,都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度假。”
她该问为什么了,他就告诉她说为了事业。男人应该趁年轻多干点事情。她会问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