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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的罪行,现在也早已过了追究刑事责任的年限;而男方单位的领导
和街道办事处,为维护家庭这个社会基本细胞的稳定计,又都采取了
劝和的态度。这位女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她的生活全貌究竟
如何?不得其详,路喜纯只是看见她每天早晨捧著那只搪瓷钵子,若
有所失地来买油饼。每当路喜纯帮助售货时,他总要用竹夹子翻来翻
去,尽可能挑出四个炸得最鼓胀、最匀净、最金黄铮亮的油饼,搁到
她那个搪瓷钵子里。他发现每当这时,她的一双眼睛便仿佛从梦中醒
来,充满感激地盯著他。他真想对她说:「你会离开厄运,得到幸福的,
准的!」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推算出来,她比自己要大三至四岁。
有一天,他会同她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去,照那样一张像吗?她
穿著白纱裙,把下摆上的套环套到手腕上提著,而他穿著西服,手里
攥著一双手套,站在她的身旁……这想法荒唐吗?构成犯罪意识了
吧?就连最知心的嵇老师和何师傅,他也从未向他们吐露过。他向谁
也不会吐露。而且每当这种隐秘的念头浮在心头,他便自己将它压制
下去——「这是十足的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象抽烟一样有害。」
然而,在别人结婚他来帮厨的这一天,他却抽著烟,心头又一次
浮上来这个幻想。
他被烟呛住了,不禁咳嗽起来。
8.不但当了喇嘛可以结婚,结了婚的人也可以去当喇嘛。
出租汽车定在八点半到。眼下挂钟上已经是八点二十了。为了不
误今天的每一个环节,薛大娘头晚有意把它拨快了十分钟,凡事赶早
不赶晚。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著胡同里传来的每一种声音——尽管
薛师傅早被打发到门口去看望,以防开车的司机找不到这个院门,她
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唯有她能最先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并安排好迎亲
的一切细节。
薛师傅老老实实地在大门口候著。按说他可以带马扎(X 形折叠
小凳。)去坐在那里,或者乾脆坐到大门旁的石狮子座上,反正小轿车
进了胡同站起来也来得及。可他不,他微微叉开腿,双手背在身后,
挺著脖颈朝胡同口伫望著。这时候从他们那个院门口路过的人,大多
是本胡同的居民,有的跟他打个招呼,道声喜,他便笑容满面地点头
应著;有的不怎么熟识,人家并不跟他打招呼,只是互相压低声音议
论著:「瞧见了吗?老喇嘛给儿子娶媳妇呢!」「嘻,敢情老喇嘛是个『花
和尚』!」他耳朵一点不聋,听得真真切切,可脸上仍然保持著宽厚的
微笑,心里也并不愠怒。
薛师傅是当过喇嘛。他不明白有的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为什
么把当喇嘛这件事看得那么神秘。他出生在哈德门(即崇文门)外虎
背口胡同一个城市贫民家庭,起名薛永全,排行老五。父亲是拉排子
车给人运货的,母亲是为绢花行剪花瓣的。对于他们那样一个家庭来
说,凡能糊口的事由都是一种职业。他的大哥给人养马,那些马是专
为了东便门外蟠桃宫赶会时租给人跑圈的;他的二哥自小便瞎了一只
眼,是个「独眼龙」,后来成了乞丐,在乞丐帮的「杆头」(传说清朝
康熙皇帝曾赏给北京职业乞丐头领一根雕龙紫檀木杖,正名称「大梁」,
俗名叫「杆头」,以树立头领的威信,约束众多乞丐,稳定社会秩序。
故后来乞丐头领称为 「杆头」,当职业乞丐叫 「在杆儿上」。)指派下每
天敲著牛胯骨,沿街唱著数来宝:「那边要了这边要,掌柜的吃饭我来
到……唉,掌柜的,您别生气,早给一个早早的去!」他的两个姐姐,
一个嫁给了靠耍「顸胳膊根儿」在庙会上混的人物;另一个嫁给了专
往乡下收猪鬃然后再进城倒卖给刷子行的小掮客。这些兄长所做的事,
在薛永全所生活的那个社会层次中,人们并不以为有多大的贵贱差别,
包括二哥的乞讨,既然纳入了「杆头」的管辖之下,当然也算一种正
经职业。因此,当薛永全学徒的那家绢花行在竞争中倒闭后,大姐夫
给他走门子,使隆福寺的住持喇嘛奥金巴收容了他时,不仅全家为之
庆贺,周围的邻居们也只有艳羡与嫉妒:在隆福寺这样的大寺庙中当
喇嘛,该是多么好的一种职业啊!真没想到,几十年后,依然是那类
家庭的后裔,却全然不能理解那时他们祖辈父辈的价值观念了。薛纪
跃就一直不许父亲把当过喇嘛的事讲出去,包括即将娶进门来的这位
新娘子,薛纪跃也一再叮嘱父亲不要同她提起这一段——然而,她并
不是偶尔一来的客人,她将长期同公婆一起生活,纵使薛永全两口子
和薛纪跃绝口不提,大儿子薛纪徽是并不避讳父亲这段历史的,孟昭
英更难免在妯娌闲话中提及,又何况还有知根知底的邻居,更何况邻
居中又有詹丽颖那号没心没肺而又出言无忌的人物。看起来,薛永全
当过喇嘛这段历史,早晚有可能引出点家庭的风波哩!
回忆起当喇嘛时的往事,薛师傅并不感到屈辱,只是觉得悲凉。
说实在的,隆福寺里的喇嘛,当年并不受到社会的歧视,只是象他那
样的小喇嘛,生活实在清苦。解放后,当他由一个喇嘛变为一个摊贩,
最后又进而变为公私合营和国营商场的售货员后,有一回商场的领导
找他谈话。那位领导全然不了解喇嘛是怎样生活的,提出的问题,似
乎全是从一种简单化的猜想出发,使薛永全感到惊讶;而薛永全那老
老实实的回答,反过来又引起了对方更强烈的惊奇。他们之间的谈话
有一段是这样的:
「老喇嘛奥金巴是不是常常欺压你们小喇嘛?他打你打得厉害
吗?」
「奥金巴从不打我们。他就是教我们念经,带著我们外出念经去。」
「念经的时候他是不是坐一边歇著,主要让你们小喇嘛站著念
去?」
「他跟我们一块儿念。那时候阔人家办丧事,一般都要请两三棚
经。再阔点的请四棚,和尚一棚、喇嘛一棚、道士一棚、尼姑一棚。
最阔的请五棚,和尚加一棚。念经全是坐著念。上午八点多钟一到就
念,念一个来钟头,上午三遍,下午一点以后,再来两遍。」
「主家给的钱,你们小喇嘛能得著吗?都让那奥金巴独吞了吧?」
「我们能得著。奥金巴领著念,他叫 『正座』,他多拿半份钱。比
如我们得三块,他得四块五。」
「你不觉得那是剥削吗?他为什么拿那么多呢?」
「倒没觉得他剥削了咱。咱的经是他教的呀。《归一经》、《白度母》、
《绿度母》、《心经》他都给教会了。还有 《供师经》,特长,他也给教
会了。他还教会了我吹 『刚咚』(「刚咚」应读为?a?? ?o??。)。那是从
西藏传来的喇叭,两米多长,只能发两个音,一个高音,一个低音。
没点力气还吹不响哩!」
「听你这么一说,你们当年过得倒挺不错哩!」
「倒是不挨打受骂。可后来那票子不值钱,棒子面都一天涨好几
回价,甭说我们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奥金巴也不宽绰,所以他那大
儿子跑出城去,参加了解放军……」
「这是真的吗?奥金巴倒也这么跟我们说过,可他那大儿子怎么
不回来找他?也没封信来?」
「假不了。有人跟天津见过奥老大,穿著咱解放军的军装,听说
还当了个排长哩!」
「你掏心里话,究竟是解放前好呢还是现在好?」
「还用说吗?当然解放了好哇!最起码的,提著粮食口袋往粮店
去,这心里踏实了不是?」
薛永全的这种认识,听起来是肤浅的,然而却是稳定而坚实的。
在以后充任国家售货员的工作中,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心满意足,
无所奢求。为了让薛纪跃 「顶替」,他在两年前办了退休手续,后来便
到一所仓库充任看守挣 「补差」。在那看守的岗位上,他依然保持著那
样一种心境和工作态度,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应当知足。因此,即使在
最易于沈入冥想的时间里,他意识的潜流中,也很少浮现出往昔喇嘛
生涯中的那些斑驳陆离的画面,而更多的是为将来真正退休后的生活,
作出多种色彩丰富的揣想,比如一大缸带斑马纹的热带「神仙鱼」在
悠悠游动,一只开了嘴的画眉在装妥铜钩的圆笼中嘤嘤鸣啭,一对油
褐饱满的核桃在手掌中咯咯打转……等等。
此刻薛师傅在门口等著那迎亲的小轿车来,心中毕竟不免小有感
慨。坚持要小轿车的是老伴。他理解她的心情。直到这几年还总有人
问他:「嘿,喇嘛跟和尚不一样,许娶媳妇,对不?」他只是和蔼地点
头肯定著,心里却觉得问话的人少见多怪,岂止当了喇嘛许娶媳妇,
娶了媳妇的人也可以当喇嘛啊。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吗?还没到隆福寺,
正在那绢花行里当徒弟时,才十七岁,他就娶媳妇了。媳妇是父亲给
说定的——岳父原是跟父亲一样拉排子车的,后来换了个好点的事由,
在中南海里头给当官的推火车——这事说起来怕如今的人们都不信
了:民国初年中南海里还保留著晚清修建的一箍节铁路,上头有火车
车厢,但并无火车头,怎么让它开动呢?就靠力扶来推。薛师傅的岳
父当年就推过一段那火车,其待遇在一般城市贫民眼中简直是「得儿
蜜」(极为甜美幸福的意思。)了。娶进这样一位 「火车司机」的女儿,
自然不能草率从事。在家里头搭「喜棚」宴请「五服」固然做不到,
烦「跑海的」到「冷庄子」(旧社会帮著联络喜筵的人叫「跑海的」。
「冷庄子」是只应红白喜事,不卖零市的饭庄。)去订席也力不从心,
最后还是决定就在屋里摆三桌自馔菜肴意思意思。婚宴可以从简,迎
娶仪式却万不能马虎。于是薛家尽其所有,从轿行租了一套轿子。如
今电影上演旧时北京娶媳妇,往往只有一顶轿子出现,其实一顶哪儿
够!新娘子得有一顶八抬或四抬的红轿自不待说,娶亲太太(男方的
姨、姑、嫂一类人物)和送亲太太(女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还
得有一顶四抬或二抬的绿轿,随轿而行的,还有各色执事:打伞的、
打扇的各两人,打旗的四人,打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号的若
干人,哪一样不得花钱?一场婚事完毕,薛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薛
永全母亲本来就有病,天天得煎一砂锅中药吃。为及早补上这个窟窿,
她自从媳妇进门就断了药,结果薛永全进隆福寺不久,她便病逝了。
当媳妇的呢,每当看见别人娶亲的花轿和执事队伍喧嚣而过,却总要
比出几项自己当年过门时的不足,如那打出的风尾扇,别人用的是真
孔雀毛的,所镶的小镜子闪闪发光,而自己当年所用的只是野雉毛的,
所镶的小镜子则象长出「萝卜花」的眼晴珠,够多窝心!你也不能说
她的叨唠都毫无道理,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凭什么她所享受到的就
该比别人少?本以为时过境迁,这种心理状态,薛大娘不该再有了;
在「文革」期间,当老大薛纪徽和孟昭英结婚时,小两口可真是做到
了 「移风易俗,勤俭办婚事」,什么小轿车,连想都没想过,散了一点
喜糖完事。那时候薛大娘也确乎心平气和,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可如
今轮到薛纪跃办事,她内心里的那种意识,却又浓浓地浮到了上面来。
可见把一个人的意识压抑下去并不困难,而要把它改造过来,却是相
当困难,而且很难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
薛大娘把小轿车的到来,当作这天婚事中的头一桩大事。她在屋
里催促著孟昭英梳头整装,并亲自用一把崭新的棕丝炕笤帚,给孟昭
英的棉袄掸土,其实孟昭英那织锦面的丝棉袄和外头的紫红提花纺绸
罩衫都并无尘土可掸。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著胡同里的汽车喇叭声,
那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但她却忽然判断出:「来了!」真不知她是怎么
听出小轿车开拢院门的声音的。她撇下炕笤帚,一边催著孟昭英出门,
一边扭头嘱咐薛纪跃:「你再拾掇拾掇吧,一会儿人家可就真来啦!」
薛纪跃也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惶惑,坐在一把闪闪发光的镀铬折
椅上,手里拿著一盘新买的录音带,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