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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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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著究竟到了多少人,可人们处于流动状态,她也总得不出个准数儿 
来。 
    倒是帮著弄菜的路喜纯,冷眼旁观中统计出了第一轮两桌婚宴的 
总人数,计:主方六人 (应为七人,不过薛纪徽仍未到来),客方十三 
人;总共十九人中,成人十五人,儿童四人。 
    薛纪跃在这乱烘烘的场面中,只觉得眼花缭乱,头脑发胀,活象 
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在了水塘里,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尽量透过 
一片聒噪的人声去捕捉答录机中传出的歌声,仿佛那是一根稻草,抓 
住它多少是个慰藉;但听来听去,不知为什么只有一句「幸福不是毛 
毛雨」粘在了心上,怎么也摆脱不开……幸福不是毛毛雨,那是什么 
呢?是瓢泼大雨?他倒宁愿是毛毛雨……唉,这时候要能一个人跑到 
什刹海去,静静地往湖边的栅栏上一靠,该有多好哇! 
    潘秀娅却怡然自得。她的利益,自有七姑予以保障。这就好比一 
个向保险公司交纳了款项的人,自然不会惧怕火灾。面对著眼前人影 
交错、欢声喧腾的局面,她仿佛是一只飞入花丛的蝴蝶,她将在不动 
脑筋的情况下尽情享受这良辰美景……特别是她想到了那只即将戴到 
腕上的瑞士雷达镀金小坤表,便不仅对丈夫,而且对公公、婆婆充满 
了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因此对丈夫此刻的局促,公公一时的疏忽,婆 
婆的过分忙乱,也就都一概予以宽容。 
    诸位来客的心情各异。有诚心诚意来贺喜,并将全始全终地呆上 
一天的,如薛纪跃的大姑妈;有本身并无感情可言,但主人盛情难却, 
所以也就抱 「不吃白不吃」宗旨而来的,如王经理;有虽来真情祝贺, 
但患有胃溃疡症,对宴席望而生畏的,如佟师傅;有主要是冲著长辈 
而来,对薛纪跃其实非常隔膜的,如殷大爷,有一到场便感到腻烦, 
恨不能道完喜、撂下礼物就告辞,却又碍于情面,不得不坐下与宴的, 
如那位戴眼镜的表姐夫——他是薛氏姻亲中唯一的一位知识份子,「文 
革」前的大学毕业生,现在某设计院的助理工程师;当然,也有完全 
是为了足撮一顿、摆好了架式要大吃大喝到底的卢宝桑…… 
    冷盘摆上来了。新房中的一桌,当中是有红喜字的大拼盘,然后 
是四个中冷盘、四个小冷盘;薛永全老两口屋里的一桌则只有四个中 
冷盘。七姑对新房中的冷盘目验了一番,觉得大拼盘确实既喜幸,又 
漂亮,量也足,四个中冷盘是一盘肠子 (买的现成货,有蒜肠、茶肠、 
蛋清肠,切得均匀,摆得也讲究)、一盘拌粉丝 (看得出里头拌有黄爪 
丝和火腿丝)、一盘煎花生米 (颗粒大,显见原是留种用的,煎得火候 
恰到好处)、一盘卸好的德州脱骨扒鸡 (买的现成货,但看来鸡个头不 
小,颜色也正);小冷盘是炸带鱼、炸素虾、松花蛋和黄瓜番茄。七姑 
大体上是满意的,只是指出黄瓜番茄量少了点,不过想到时令所在, 
这两样蔬菜的价格已远远超过肉类,便也不多挑剔。 
    经过一番骚乱,其中包括固请、谦让、挪移、调整……两屋的座 
次终于排定。新房中的一桌,除新郎新娘面南而坐外,靠著新郎的是 
薛永全,靠著新娘的是七姑,其次是:王经理、佟师傅、吴淑英、表 
姐夫、殷大爷、薛宝奎、薛大娘 (座位虚设,因她还得到苫棚中张罗), 
和本来不应在座而偏在座的卢宝桑。隔壁房中的那桌,由大姑主持, 
而孟昭英虚设座位,奔走于苫棚和两屋之间。 
    酒瓶子盖陆续被打开。有白、红、啤三样都喝的,有只喝两样的, 
有只喝啤酒的,有申明什么酒都不能沾唇的……但最后每人跟前还是 
至少都有两个斟满不同酒的酒杯。啤酒是卢宝桑从什刹海银锭桥畔的 
  「烤肉季」弄来的,尽管只有五瓶,但他能马到擒来,确也很不简单 
——他一边给大家往玻璃杯里倒著啤酒,一边夸耀著自己刚才的「战 
功」,内心里洋溢著一种该他敞开肠胃吃喝的自豪感。 
    北京市民的家宴式婚礼,在解放前,不消说有著极其繁琐的仪式: 
女方一下轿,便要立即拜堂,早先都是先对著 「天地码儿」(神像)拜, 
后来有的改为先对著大红喜字拜;此外还有拜高堂、拜姑嫜、夫妻对 
拜……等无数的拜 (所谓拜,严格来说,是要跪下磕头的);此后是入 
洞房、揭盖头、坐床、更衣……还要 「吃饺子」(这是一种仪式,司仪 
喂一个饺子,问:「生不生?」要答:「生。」)、吃 「长寿面」(一小碗, 
但面条极长,有只以一根煮成的)……待所有仪式过完,新郎新娘大 
都已经精疲力尽,但真正的婚宴,到那时方才开始——新郎新娘少不 
得还要打起精神,应酬与宴的亲友。解放后,北京市民的婚礼受到才 
入城干部们的影响,轿子、盖头、「天地码儿」之类的讲究不消说迅速 
消亡了,但婚宴上的仪式也并不简单,大体上分以下几个环节:一、 
鞠躬:对领袖像三鞠躬、对家长三鞠躬、对主婚人三鞠躬、对来宾三 
鞠躬、相互三鞠躬,最后司仪者还要得意地说:「给我三鞠躬!」这样 
一来,共计总要鞠十八个以上的躬;二、主婚人(一般是单位领导) 
致贺辞;三、家长讲话;四、来宾致贺;五、请新郎新娘「坦白」恋 
爱经过;六、闹堂。其中第五项,曾很使一些新郎新娘难堪,但对比 
于解放前的婚仪,最具革命性、新颖感、人情味的,恰是这个环节。 
新郎新娘闯过了这一环节,那么,下边的闹堂——如让他们共咬一块 
糖果啦、共争一只苹果啦(由一未婚小青年站在椅子上,用细线拴一 
只苹果,不断引逗,新郎新娘应欠脚、跳跃争夺苹果)……等等,就 
都不至于怯场了。这一格局大体上维系到「文革」之前。「文革」中, 
不少人采取「静悄悄」的方式结婚,就是除了父母、兄弟姊妹等最直 
系的亲属,旁系亲属和朋友一概都不惊动,关起门来吃一餐后,也不 
过分头向有关的人散一点糖果而已,所以人们往往发出这样的惊叹: 
 「怎么,他们已经结婚了么?」「你都办完事了?怎么事前连个招呼也 
不打?」当然,也有举行正式婚礼的,则一般包括下列几项仪式:一、 
对领袖像挥动 「小红书」,「敬祝万寿无疆!」凡三次;一九七一年以前, 
则还要依样 「敬祝永远健康!」三次;二、请 「革委会」(或「工宣队」、 
 「军宣队」)领导讲话 (一般都鼓励新婚夫妇「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 
革命」):三、由「革委会」(或「工宣队」、「军宣队」)赠送礼品—— 
一般都是用红丝带扎结的 「红宝书」,这可能已是新婚夫妇所得到的第 
四套、第五套;四、新婚夫妇表态(一般本著「三忠于」、「四无限」 
的精神,表示要「千万不忘……」、「活学活用……」);五、余兴,或 
背诵 「老三篇」,或演唱 「革命样板戏」。这种婚礼当然是不设宴席的, 
一般只有糖果、茶水,更有只以「一杯清茶」而体现其「破四旧,立 
四新」的彻底性的。「文革」之后,北京市民的结婚方式趋向多样化, 
或旅行结婚,或集体婚礼,或餐馆包席,或家中摆宴,或登记后不搞 
任何活动,或先参加集体婚礼再家中摆宴而后外出旅行……但有一个 
动向是值得注意的,便是无论取何种方式办喜事,都大大精减或乾脆 
免去了具体的仪式,便是集体婚礼,有的也并不搞太多的鞠躬行礼, 
象这天薛纪跃在家中办喜事,就连七姑也不要求新郎新娘鞠躬行礼, 
只要开始喝酒后,小两口懂得按次序一一敬酒,大家便都心满意足。 
    正当薛纪跃在父亲的指示下,站起来给七姑斟酒时,詹丽颖忽然 
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刚才薛大娘一再邀她来同席共饮,她笑著摆手 
谢绝,现在却又忽然兴之所至,不请自来;她端来了一盘四川泡菜, 
乐呵呵地往桌上一放,宣布说:「今天你们油水大,给你们端盘这个来, 
去去油、爽爽口!我自己泡的,比绒线胡同四川饭店的强,不信你们 
都试试!」 
    七姑不免吃惊——这个 「孙二娘」,迎亲当中就给添了不少乱,现 
在又来搅合!泡菜也能往喜宴上端吗?而且原来桌上的冷盘恰恰是九 
份,九九归一,是个吉利的数儿,你这么胡乱端来一盘,破了「九」, 
岂不坏事? 
    薛永全和薛大娘忙招呼詹丽颖坐下,薛大娘更站起身来,把她往 
 自己的座位上按,詹丽颖却并不入座,只是笑得两眼眯成缝儿,命令 
薛纪跃和潘秀娅说:「快快快,新人双双敬我詹姨一杯,你们以后过日 
子,用得著我詹姨的时候多哩!」 
    薛纪跃没来得及给七姑把酒斟满,便遇上这么个局面,他不由斜 
举著酒瓶发楞;薛大娘赶紧把自己的酒杯递往薛纪跃那边,潘秀娅乖 
巧地接了过去,放在薛纪跃手中的瓶口边,薛纪跃这才明白,立刻往 
里斟酒,结果没控制好,酒溢了出来,詹丽颖哈哈大笑:「满出来好! 
满出来好!」潘秀娅把酒杯敬上去,她接过来,仰脖而尽,放下酒杯, 
抹抹嘴唇,说了声:「祝你们白头到老!我也有客,不奉陪了!」便象 
来时一样,风风火火而去。 
    七姑心里很不痛快。她想这节骨眼上,非给薛家指明礼数不可— 
—直接责怪他们亲热「詹姨」不利,她放眼一望,恰有一个老大的题 
 目好作文章,于是便嗽嗽嗓子,故作惊疑地扬声说:「哟——秀娅连对 
门的邻居都敬过了,怎么还不给大伯子敬上一杯呀?」薛永全老两口 
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大儿子薛纪徽也真是现眼,亲兄弟办喜事, 
怎么这时候还不见影儿呢? 
    潘秀娅一时没明白七姑的意思,便站起来给薛纪奎斟酒点烟,薛 
纪奎连连谦让著。七姑鼻子里哼了几声,见孟昭英正好端来热菜,便 
爽性直截了当地问她:「我说大嫂子呀,难为你忙前忙后的一你们那口 
子哪儿去啦?也不来帮上一手。」孟昭英只好苦笑:「他帮我?什么时 
候钟鼓楼又敲起钟打起鼓来,许差不离!」 
    但因为第一轮的四盘热菜端上了桌,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到 
了菜盘上,七姑发动的攻势便未能取得更强烈的效果。 
    路喜纯为他们提供的第一轮热菜是:炒木樨肉,茄汁肉片,葱爆 
羊肉,海米菜花。彼时卢宝桑已经独喝了两瓶啤酒,两杯白酒,早已 
觉得冷盘下酒不够滋味,所以四盘热菜刚放定,他便一筷子戳进首先 
相中的茄汁肉片,因用力过猛,竟把那油腻的蕃茄汁弄得溅起老远, 
有一滴不偏不倚,恰落在表姐夫的袖口上。那表姐夫在席上本已烦腻 
不堪,面前的小盘中堆满了主人夹送的食物,他吃得很少,酒更是一 
滴不沾,只想著何时才能退席,求得在另一屋中与宴的爱人谅解,早 
点归家;他偏又是个极讲究穿戴的人,这天穿的一件「麦尔登」呢料 
上装,是才从服装店取出不久的新衣,他落座后主人几次劝他脱下这 
外套,但他考虑到里面穿的是件 282 全毛高级粗线织就的素白毛衣, 
更不经脏,所以屡次申明 「不热,不热」,没有脱;他吃菜时拈夹、运 
送和咀嚼都十分小心,除了维持一定的风度外,保证不弄脏外套也是 
原因之一;没想到旁边的卢宝桑一筷子插进菜中,偏把带油的蕃茄汁 
溅到了他衣袖之上——他不免 「啊呀!」一声,满桌的人不由得都把眼 
光集中到了他那儿。七姑首先响亮地表示同情:「哟——这是怎么说的, 
好好的上等毛料,怪可惜了(「了」在这里要重读,并儿化—— 「了儿」。) 
的!」表姐夫想发作,究竟碍于情面,一时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抻著弄 
污的衣袖,皱眉发楞。这时候卢宝桑千不该万不该地掏出了他自己那 
块又皱又脏的手绢,猛地伸到表姐夫的衣袖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把 
那污渍一擦,并且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您啦!您宰相肚皮里能撑船, 
甭跟我一般见识!」七姑当即尖叫了起来:「哟——这不把那油全渍进 
去了吗?更难洗净啦!」表姐夫满脸紫涨,不由得恨了卢宝桑一眼,但 
究竟不好为这件事当众发怒,少不得强忍一时,转过脸对主人说:「算 
了吧,算了吧……」薛纪跃这时忍不住对卢宝桑说:「宝桑你也别太那 
个了——菜还多著呢,你急个什么呀!」薛永全也微笑说:「宝桑兄弟 
留著点胃口吧,好菜还在后头哩!」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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