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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他才故意从家里骑车到机关去,故意钻进传达室里去取信,并且
满心满意想用一个微笑、一句随和的话,使传达室的祁大爷多少改变
一点对他的固有印象。但祁大爷受够了他的冷淡,怎知他今天内心里
的省悟?见他进去了,连眼皮也不?他一下,管自去干别的,他只好仍
旧默默地把自己的信取走,又默默地出得屋去……在他上楼去情报站
时 (他也确实需要到情报站取一本外文小册子),在楼梯上迎面遇上了
行政处处长老傅。老傅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先是习惯性地把眼光
一挪,随即,他痛恨自己的劣根性难移,又拼足力气将眼光运回到老
傅身上,老傅这时已同他错肩,内心里已经浮起了「这个庞其杉呀,
真是没治……」的想法,庞其杉却终于从口中呐出了 「老傅!」的招呼,
并且更直望著老傅的脸说:「您、您星期天还来、来……?」老傅倒被
庞其杉的这种 「反常」状态弄得吃了一惊,略一定神,遂对他说:「我
有事呀!今天张局长不是出国吗?我要送他去机场。原来今天一早就
出发的,现在改成下午两点到他家去接他了。我再落实一下小车和司
机的事。你怎么也来啦?」庞其杉心头这才松弛一点,涨红了脸说:
「我、我来取本书。」要不是老傅知道他性格古怪,见了他那表情,非
以为是遇上了贼不可,庞其杉为了进一步同自己的羞涩搏斗,便有意
又同老傅攀谈了几句。他才知道张奇林这回要去一个月左右,第一站
先到西德,然后到法国,再到美国,最后经香港回到北京。
庞其杉从办公室里取出了那本小册子,慢慢往楼下走的时候,心
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当赶快去找一趟张奇林——趁他
还没有前往机场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必要性究竟是在于他将
提出的一项请求,还是在于他对自己性格弱点进行一次强攻。
庞其杉骑车到了鼓楼附近,把车存在了鼓楼前路西的百货商场门
口。他进到商场,一顿瞎转,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鼓足去拜访张
奇林的决心。他偶然从商场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
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想:如果我是一个女性,或者是一个瘦弱、纤秀
型的男子,那么,我的这种羞涩症也许还能让别人理解,并且自己内
心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可是,我却有著这样一个躯壳:粗矮的身材,
微凸的肚子,脸上——怎么说呢?按最冷静、最客观的描述,也只能
称为 「块块横肉饱胀」,是的,一点也不错,尤其眼下的那两块,甚至
可以取下来,当作文学家笔下的 「横肉」标本,而存入 「文学博物馆」
一类的地方;谁能理解,谁能相信呢?——这么一个粗笨的躯壳中,
竟依附著如此羞赧的一个灵魂!……他在一阵战栗中离开了那面镜子,
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他想到就在前两天,当他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张
奇林时,还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进了厕所,可是在厕所里他又劈面遇
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点了点头,他呢,惶惑中
照例把头一低,擦身而过,往里而去了……
「这是一种病态。」他对自己下判断说,「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
他们局的合同医院里,并没有治疗他这病症的部门。他曾从外文书刊
中查找过有关的资料,用以同自己对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烦恼,并
无什么好处——心理症状这个东西,似乎最难以自疗,而必须求助于
真正有水平的心理医师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说来也怪,他这种病
态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迈进门槛之内,便不复发作,同爱人,
同孩子,同来访的至亲好友,他有说有笑,甚至还很有几分幽默;但
一走出家门,特别是一来到半生不熟的人们中间,总不免「故态复
萌」……
当秦大姐先有意透露给他、随即张奇林在机关找他当面说明,他
将被任命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时,他主要是什么心情呢?谁也猜不透—
—大吃一惊?受宠若惊?无动于衷?惶惑不安?都不是!他在心里对
自己说:「的的确确,我最合适。我知道该怎么部署下一阶段的工作。
该给我这种支配权。我能使我们这个情报站以最快的速度获取世界上
有关的最新资讯,并且及时地加以分析整理,提供给上面用以决策。
我能。」他的确能。当他在站里布置任务、指导年轻同志、检查大家工
作、组织资料分析、审阅情报资料清样时,他并不羞涩;然而一离开
具体的业务,进入到一般的人与人交往活动中,他便手足无措了。人
们对此并不能予以谅解,因此反过来影响著他对站内同志的业务领导,
以及同局里其他部门的协调;他感受到了,所以他决心矫正自己性格
上的畸态,然而,难。
他出了百货商场,在存车处旁边发了一会儿楞,决定就把自行车
存在那里,徒步走到张奇林家去。他是担任站长以后,才知道张奇林
家庭住址的。他给张奇林往家里发过一封信,提出关于增加情报站编
制的问题,张奇林曾大感惊异——不是他那封信的内容,而是他写信
的举动。因为,情报站和张奇林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中,他完全可
以去找张奇林面谈,并且,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中,张奇林都有电话,
他也无妨打个电话,可是他不,他写信。庞其杉就是这么个人,他宁
愿写信,而尽量避免面谈,甚至避免打电话——他那大学时期的爱情
悲剧,至少从表面现象上看,便是由他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古怪行为
造成的。
但是今天庞其杉决定同自己的病态心理搏斗。他知难而进。他终
于走到了张奇林家的院门前。那院门旁停著一辆三轮摩托卡。这算什
么心理反应?仅仅那么一辆并无生命的三轮摩托卡,便使他突然又羞
涩起来——他想,这里面毕竟有著与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能镗进
去而不显得古怪吗?而且,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烹调气息——他下意
识地看看手表,啊,已经十一点多,既未经预约,又临近午饭时间,
他这样闯到张奇林面前,岂不是太突兀、太失礼吗?
他都要迈进门去了,又退了出来;他在门口、在胡同中,徘徊了
一阵。他看见一个健壮的汉子,从那院门里突然走了出来,不知为什
么,显得怒气冲冲,步子踏得很重,双腿倒换得很快地从他身边掠了
过去。那是院里澹台智珠的丈夫李铠。庞其杉自然不认识他。可是李
铠的出现和远去,却使庞其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显然,人们到处生
活,到处的人们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独特的喜、怒、哀、乐,心理上处
于不平衡状态的又何尝是自己一人呢?原不必那样自怨自艾。他这才
又鼓起勇气朝院门走去。他这才发现院门两边贴著喜字,而且院门前
地下布满鞭炮的纸屑。迈进大门以后,他的心一下子沈静无比——他
想:我来找老张原是有重要的事啊,的的确确,那件事是重要的,非
常重要。
17.局长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发信。
「于大夫!有人找你们老张!」
于大夫听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嚷,心里好不自在。
甩著嗓门嚷的是詹丽颖。庞其杉进得院子以后,判定张奇林不会
住在外院,走进里院,发现闹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办喜事,一时也
搞不清这里院都有些什么人家,张奇林究竟是居于其中,还是还有第
三进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丽颖打听,詹丽颖指给他屋
门的同时,就那么嚷了起来。
于大夫巴不得快些搬进楼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这种让人
「一找一个准儿」的搅扰。她已经叮嘱了张奇林,一定从国外带回电
子门铃和窥视镜来,一旦搬进楼房中的新居,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
装上那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时候,自然也不会有詹丽颖式的吆唤
传入耳中了。
尽管于大夫隔著门玻璃已经看见了走拢的庞其杉,她还是没有主
动把门打开;直到庞其杉停在门前用手指弯敲了敲门玻璃,她才把门
拉开,上下打量著这位初访者问:「你找谁?」
庞其杉脸红了,但他背光站著,于大夫并没有发觉,也没有听出
他的声音很不自然:「我找张奇林同志……老张……我们张局长……」
于大夫用尽可能和婉的语气说:「真不巧,他马上就要出发,参加
一个代表团,到国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庞其杉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于大夫听了不大
高兴,觉得这人未免浮躁。其实庞其杉是在拼命地鼓舞自己——无论
如何,这回要坦然自若,要达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声调:
「我知道他下午就飞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紧的事。真的,很要
紧……」
于大夫冷笑了。来找老张的人,每一个照例都说自己有要紧的事,
她见得多了,其实,有的不过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有的来
谈什么「第三者介人」问题、离婚问题……往往把老张弄得精疲力竭
而毫无收益。眼前的这位为何而来?看样子,所谓 「很要紧」的事情,
无非是职称问题、工资问题、调动问题……于是她淡然地说:「老张一
会儿就出发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别的局领导去说吧。」
于大夫简直就要把门关上了,老张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并一直走
到了门前。他从于大夫肩膀上望过去,认出果真是庞其杉后,不禁惊
喜交加地说:「啊,是其杉啊!我听声音象你,果然是你!请进请进!」
于大夫这才让开,并且把客人交给张奇林,自己拐进了厨房中。
女儿张秀藻正在厨房中下面条,问母亲:「谁呀?」于大夫叹口气说:
「谁晓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么灵通,飞机晚飞半天,也不放过你
爸爸,还往我们这儿找。」张秀藻问:「这时候来,留他吃饭吗?」于
大夫叹出更重的一口气:「唉,我们两个先吃吧。留不留,看一会儿的
形势。」
形势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饭的方向稳步发展。
张奇林非常想知道,这个素来不能主动搭理人、宁愿写信也不愿
打电话和面谈,并且前几天还在迎面相逢时拐入厕所的知识份子,怎
么这时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对于局里来的人,张奇林一贯总是单
刀直人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但面对著庞其杉,他却压抑住
了直接询问他「你有什么事?」的冲动,只是主动给他泡茶,并且先
同他闲扯:「你注意到了吧?我们院子今天格外热闹——有人办喜事。
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著西装,打扮得很漂亮的……」
庞其杉本等著「你有什么事?」这句问话,没想到落座之后,张
奇林仿佛并不以他的突然造访为怪,反把他当作常客似的,扯上了闲
篇。庞其杉最不善于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他在沙发上挺直著脊背,
双掌紧贴,插入并紧的双腿之中,望著对面的张奇林,一时竟不知该
说句什么才好。
张奇林继续以随随便便的语气同他闲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
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个暖冬……我这屋安的是所谓
『土暖气』,我爱人、女儿她们张罗著弄的,好象效果还好。你要觉得
热,就把短大衣脱掉吧……」
「还好,不热……」庞其杉内心里仿佛有两个「我」。一个「我」
指著另一个「我」,嘲笑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难道你是一个
小偷,遇上了警察吗?」另一个「我」双手抱肩,仿佛衣衫单薄,不
胜寒冷,蜷缩在一处墙角,为自己辩护说:「我确实是无辜的,我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奇林望著庞其杉,在心里不禁感叹道:理解一个人,该有多么
难哪!要有一把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庞其杉那性格之锁呢?说实
在的,多半就是由于这位庞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图书资料室去借了
两本书: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一本介绍国外「行为科学」的;可是直
到现在,他还都只翻过一下前言和目录而已——实在是没有时间……
啊,对了,张奇林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庞其杉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直
截了当地同他谈论他的专业,在那个天地里,他的心理状态才会是最
明澈、通畅的……」于是,他便主动跟庞其杉说:「你们最近一期《情
报资料》上,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