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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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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都有著足够的统计数位作为后盾,不容辩驳。 
    张奇林决定开门见山。他说:「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封群众来信, 
检举了你,而且也牵扯到我……」于是他几乎是把那封信逐字重述了 
一遍。 
    于大夫原不知有这回事,听了大吃一惊。她才明白张奇林为什么 
让把家里挂的那幅画取下。这是张奇林他们单位的事,她当然不好插 
嘴。不过在这么个小汽车里,时间又这么紧迫,张奇林一下子把问题 
端到傅善读面前,会不会弄成个尴尬的局面?她心情紧张地望著傅善 
读,既怕他怫然色变,也怕他无地自容……她心里不免埋怨张奇林: 
这问题就不能搁到回国后再往外端吗? 
    出乎张奇林和于大夫意料,傅善读听完那封告发信的内容,竟是 
哑然失笑的样子。他极其轻松——甚而还挟带著几分愉快地说:「信上 
说的完完全全都是事实。只不过没把事实说全就是了——我这回 『卡』 
出来的住房不是一套而是两套,嘿嘿,我还想再 『卡』出第三套来呢!」 
    张奇林愕然。傅善读见张奇林现出那么个难看的表情,便以一种 
安慰的语调说:「你从来没直接管过分房子的事,没深入过这个领域, 
难怪你听见风就是雨。其实,对于我们做实际工作的人来说,那信上 
说的事儿,不过是我们这一行的日常生活……」 
    张奇林不得不承认,傅善读所驰骋的那个领域,对他来说,只是 
一堆抽象的模糊的概念。局里的「分房委员会」不由他抓。固然局党 
组要讨论通过住房上给予特殊照顾的中年知识份子名单,但他们所讨 
论的只是人而不是房——他们只作出应当优先给谁分配住房的决定, 
至于实际安排,那就是傅善读他们的事了。 
    张奇林问:「你是怎么卡掉中年知识份子住房的?这关系到落实党 
的知识份子政策,你怎么敢这么干?」 
    傅善读笑嘻嘻地反问:「咱们局哪一位该给房的中年知识份子没得 
著房?」 
    张奇林一想,也确实没有来告这种状的。似乎每一位分房名单上 
有名的人都分到了住房。他想起那封告发信上的措词,也并不是说傅 
善读卡掉了谁应得的整套住房,而只是说他「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 
子的居住面积」。 
    傅善读见张奇林发楞,便进一步说明:「咱们局的住房来源,一是 
接受统建房的分配,一是自盖自分。先说第一种,统建房有不同的规 
格,都号称三间一套,有五十平米的,也有三十平米的;都号称两间 
一套,有三十平米的,也有二十三平米的;有全是南窗的,也有全是 
北窗的,自然也有各种两面开窗的;有的大而粗,有的小而精;有的 
房子好地段差,有的房子差地段好;有愿把三间一套换成一个两间一 
套、一个独间一套的;有愿把楼房换成平房的……我们管这摊事的, 
说实话,确有以权谋私的角色;不过,也是实话——我们搞所谓的倒 
换,主要还是为本单位著想。比如说,这回一共分给了咱们统建房二 
十八个单元、一千一百三十二平米,除去可以倒的旧房不算,按说可 
以安排二十八户入住;可是我不能就这么著死板地安排,比如说,给 
你们家,我就不能安排成一个三大间单元,而要安排两个两大间的单 
元,这样,我手里的房子就不够分了。也不光是你家,这类需要变通 
的例子还有,比如有的该分房子的人家,婆媳实在不合,我要尽心为 
他们服务,就该把一个两大间的单元,尽量换成两个独间的单元,于 
是乎我就要同别的单位的同行联系——我不去联络他们也会主动找上 
门来,我们之间——往往也不是双边,而是三边、四边,半公开地进 
行倒换;倒换的结果,比如这回我手里的状况,就挺让人满意,凡该 
安排住房的我全安排了,还多出两套来——怎么多出来的?自然是因 
为我卡掉了一些住户的米数,不过那米数极其有限,也就一、二平米, 
三、四平米而已,但我积少成多的结果,便多出了两个单元来;少了 
米数的住户也许还得到了另外的好处,比如阳台大,层次好,采光 
足……你说我坑害了谁呢?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 
    张奇林怀疑地问:「你这个好心我还不完全明白,那洛玑山跟咱们 
单位毫无关系,你怎么能让他住进一套呢?这总是违反原则的吧?」 
    傅善读起劲地掀动著嘴唇,振振有辞地说:「那洛玑山不过是借住, 
我并没有给他住房证,算不上违反了什么原则。咱们给他提供方便, 
他给咱们帮忙,这实际上是一种协作嘛……」 
    张奇林大惑不解:「协作?一个单位和一个私人协作?」 
    傅善读只觉得张奇林迂腐无知,他不禁调侃地说:「你这个官僚主 
义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刚才说了,咱们局的住房,一靠统建 
统分,一靠自盖自分。盖房子你当跟搭积木那么容易?地皮问题,设 
计问题,材料问题,施工力量问题……头疼的事多了!你以为那洛玑 
山不过是有几管毛笔的等闲人物?咱们局这回盖宿舍楼的水暖设备, 
要没洛玑山帮忙,能那么顺当地到手吗?」 
    张奇林觉得傅善读越说越象「天方夜谭」,不禁问道:「他还兼营 
水暖设备公司?」 
    傅善读笑了:「你真能开玩笑!他自然只会画那么两笔画儿!可现 
在哪个宾馆、招待所不想要他的画儿?都抢著请他去画,房子没盖起 
来,要多大的画儿,挂在什么部位,早都跟他定好了……所以他能替 
咱们说情,从宾馆工地匀出点过剩的水暖设备来。咱们欠了人家的情, 
借套富余的单元给他用用,还不应该吗?……」见张奇林仍然瞪著眼 
睛,傅善读又补充说:「你放心,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乾不净的事情。 
那水暖设备都是按官价转让、接收的,手续完备,洛玑山从中没拿一 
分钱的『回扣』。」 
    张奇林仍对洛玑山反感:「他自得一套住房,还不算拿 『回扣』吗? 
而且人家说他象这样的住房已经弄到了三套,也太贪得无厌了!」 
    傅善读却不以为然:「他的情况我太清楚了。别看他名声在外,他 
那个单位可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说他年轻,资历浅,还不够照顾的 
份儿,分给他的住房,就是那么个又小又窄的单元。他上有老,下有 
小,家里根本摆不开画案,他也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这么弄了三个单 
元——你以为是什么大三间的单元?三处我都去过,一处在塔式楼的 
第十五层,是个独间的,他当了画室,他说他不能总是到宾馆里去画 
订货,他想静下心来搞一点真正的创作,所以得有个自己的画室;再 
一处是个半地下室,他安排他老母和女儿住,以减少自家的拥挤;第 
三处就是我借给他的,也不过是个两间的单元,他布置出来会会客, 
藏一点书和美术资料,如此而已。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这个水平, 
如果到国外去,他能混得满不错嘛!买一栋楼住住,搞它一座带花园 
的别墅,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人家并没有那么个想法,能忍心说他 
贪得无厌吗?……」 
    张奇林听了傅善读一番话,暂且无言。他心里思忖著:即便傅善 
读所说的全是真情实况,看来这里面也还是有一定的问题。什么样的 
问题呢?恐怕是住房修建、分配体制本身的问题。人们合理的物质需 
求,社会上人们之间互通有无的交换关系,看来采取压抑的办法、遏 
制的办法,终究只能是造成更多的矛盾和不必要的人力物力消耗。十 
年前,按规定农民不许贩卖花生米,但城市居民们还是几乎家家都有 
花生米——一个地下的花生米供求网顽强地存在著。现在爽性允许农 
民贩卖花生米,让花生米供求网公开化、合法化了,供求双方的身心 
都得以免除多余的耗损,生活不是变得更明朗更轻松了吗?什么时候 
城市住房问题也能摆脱人为的脚枷,把解决的步子迈得更清爽、更迅 
捷呢?…… 
    傅善读见张奇林的表情渐渐由严峻而温和,便主动地说:「老张, 
你还没问我:你那另一套卡出来的单元,派了什么用场呢?告诉你吧 
——分给了你们新任命的技术情报站站长庞其杉。原来 『分房委员会』 
认为他的『分数』不够,他还得再等上一阵子才行,可是我手头多出 
这么一套以后,马上就把他安排了——他一上任就住进了新房,工作 
能不安心吗?你看,那封告状信其实倒是封表扬信——我欢迎部纪律 
检查委员会赶快来检查,越检查,我越心安理得哩!」 
    张奇林笑笑说:「你这只是一面之词。我看纪委会一定会来检查的。 
我想检查的结果,也许不会仅限于简单地确定一下是非……」他忽然 
想到他出发前让家里人取下了洛玑山的那幅山水条幅,想到条幅取下 
后墙上留下的一长溜白痕,忍不住又说:「不过,那个洛玑山把一个构 
思画来画去地重复,毕竟不高明……」 
    傅善读仍旧为洛玑山辩护:「中外古今,画家重复一个题材的例子 
多的是,不信,你看看齐白石留下的画儿,有多少虾米,多少菊 
花?……」 
    于大夫见他俩的谈话越来越轻松,也便不再紧张。她朝车窗外望 
望,提醒他们:「行啦行啦,等老张回国以后你们再抬杠吧。看,到天 
竺机场啦!」 
    小汽车拐进了机场专用车道,不一会儿,又飞快地旋上了候机室 
前的回旋坡道…… 

            第六章申(下午3 时一5 时)  

                 26.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 

    一过下午三点,照射到鼓楼东墙根的阳光,便显得格外宝贵,因 
为至多还有半个来小时,这冬日的阳光便不再具有暖意了。 
    在鼓楼东墙根下「负暄」(晒太阳。)的老人们,一到这时辰,心 
情便不免沈郁起来。他们留恋带有暖意的阳光,不那么愿意,甚或很 
不愿意回到那属于晚辈统治的家里。即便在家里得到尊重和孝敬的老 
人,一想到又要同谈得投机、玩得默契的友伴分手,心里也怅怅的。 
    胡爷爷自然是最怕 「老爷儿」(「老爷儿」,即太阳。)偏西的一位, 
因为「老爷儿」一偏西,便是「老人会」的散场,他拖著疲惫的脚步 
回家之后,见到的将是儿子那张冷漠的脸,儿媳妇那对白果一般的眼 
球,以及在饭桌上的这类遭遇:孙子将一块肉挟起来,对他说:「爷爷, 
给!」而儿媳妇将那块肉接过去,喂进孙子口中,假笑著说:「爷爷好 
吃素,爷爷要你吃!」他呢,便连自己挟一块肉吃的勇气也没了…… 
    胡爷爷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犹如小孩子嘴里含著一块几乎化成 
了薄片儿的糖果,舍不得让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竟相咂摸著 
这钟鼓楼边的往事,仿佛在这样一种炽烈的怀旧中,他们便能够让时 
间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并且百提不厌的,自然是那关于一百多年前的「豆 
汁姑娘」的传说。论起来,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还是那传说中有关人物 
亲友的后裔呢。 
    胡爷爷的祖上,原是银锭桥畔那经营豆汁铺的老夫妇的近邻,老 
夫妇的独生女儿被恶贝子抢走的情景,胡爷爷祖上是亲见的,因此多 
年来讲起这段事,胡爷爷总用著权威的口吻。据胡爷爷说,那贝子自 
从被神秘地剜去双目后,惧怕连性命也失去,便放还了那被抢的姑娘。 
姑娘的父母,后来果然给她招进了一名白衣女婿,是个瓦工。庚子年 
间,那年老的夫妇都已去世,这对夫妇连同他们的五个子女,都成了 
 「义和团」的团民。每当有人说那昔日被抢过的妇人,入「义和团」 
后当了 「红灯照」时,胡爷爷总要予以纠正:「不是红灯照,是蓝灯照。 
我爷爷当年跟他家熟得不能再熟,他家的豆汁我家随便喝,我家的芸 
豆窝头蒸得好,他家也随便拿;所以究竟是怎么个情景儿,得听我爷 
爷的——我爷爷说,义和团的女团民,只有那年轻没出阁的,才叫红 
灯照,结了婚的妇人就叫蓝灯照,还有寡妇们,叫青灯照。」后来呢? 
据胡爷爷说,「义和团」失败后,那瓦工被捕去杀了头,英勇牺牲了, 
那妇人便带著子女逃往了外地。究竟逃到了哪儿?他就说不清了,因 
为他爷爷没告诉他。不过,至今胡爷爷仍能到银锭桥畔,指认当年那 
家豆汁铺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为了别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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