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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爷爷没告诉他。不过,至今胡爷爷仍能到银锭桥畔,指认当年那
家豆汁铺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为了别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却是与那传说中的反面角色有亲缘关系。据说那恶
贝子的一个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这样论起来,那被义
士剜去双目的贝子,海老太太还该叫他舅姥爷呢。这种关系倒并未使
海老太太在参与讲述那传说时有什么羞愧之感。因为据她说,那舅姥
爷岂止是欺压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内,他也不仅是虐待奴婢,对海老
太太的姥姥——他庶出的妹子,也是想骂就骂,说打就打的。因此,
每当讲到她那舅姥爷在那个月黑夜里,门窗未动而双目被剜的情节时,
她甚至比胡爷爷等人更觉解气,还每每要发一通 「恶有恶报」的议论。
再说,与海老太太有亲缘关系的满清贵族及其后裔还很多,有的支持
过辛亥革命,有的解放后成为政协委员,还有那论起来得叫她舅妈、
表婶的,人家都成了共产党员了。因此,海老太太的亲戚关系里是既
有坏蛋也有好人——这也是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有的状况,不足为怪
的。人们自然常向海老太太打听她那舅姥爷的下场,她总是凿凿有据
地说:「出了那档子事没多久,他就得疯病死了。临死的时候,他直嚷:
『烫!烫!』问他:『炕烫,火盆烫?』他说:『豆汁烫!豆汁烫!』敢
情他总觉得有人端著热豆汁往他身上泼……」对这类描述,人们自然
只是姑妄听之。
那传说中笼罩著神秘色彩的侠义少年,他究竟从何方而来?又往
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够不动门窗而潜入恶贝子寝室,从容地将其双目
剜去?这些问题,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样,凭著想象去
猜测了——他们都失去了权威性。但几种传说的「版本」中,都有这
个细节:在恶贝子双眼被剜的那天傍晚,那骑马的美少年,曾光顾过
鼓楼大街上的 「北豫丰」烟庄。「北豫丰」烟庄的位置究竟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以前就争鸣过,这天不知怎么搞的,聊
著聊著,他俩又抬起杠来。
海老太太说:「那『北豫丰』烟庄,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应部』
那儿,门脸正对著烟袋斜街。买妥烟料的主儿,一迈出『北豫丰』的
门坎,抬头就能望见烟袋斜街把口的『双盛泰』烟袋铺,那门口挂著
好大的烟袋幌子——您忘啦?足有四、五尺长,底下坠著红布……」
胡爷爷说:「那咋不记得?幌子上还箍著铜箍儿,小风过来不带晃
摇的……可『北豫丰』蒂根就不在这鼓楼南大街上,它是在鼓楼东大
街,如今『民康回民小吃部』斜对过……瞧您那点子记性!」
海老太太便扬起嗓子说:「我记性差?凡我经过的事儿,拾起来全
能全枝全叶的……我倒试试您吧——当年烟袋斜街里的 『忠和当』,门
脸在哪块儿?」
胡爷爷脖子都直了:「街中间,庙对门,门脸朝北——我能忘了它?
早年可没少跟它打交道!」他忽然回忆起,民国十三年夏天,紫禁城里
建福官遭回禄,从钟鼓楼一带都能望见宫里的红光,后来内务府派了
几十个库丁去收拾废墟。他当年不到二十岁,也是其中的一个。以往
在库里干完活,出库房时,不但要脱光衣衫,还要双脚蹦过一条尺把
高的长板凳,同时还得立即将双手一拍,叫喊一声,守候在那里的主
管点了头,才让穿上衣衫回家。这是为了防止库丁将库中财宝藏在口
中、手中、胯下、肛门和腋窝盗出。但到建福宫收拾火灾现场,一来
露天作业,监督不便;二来人手不够,还另雇了一些力夫来应急,难
于管理;三来当时皇室已然衰败凋蔽,威风早已不似当年;故而库丁
和力夫们都有了可乘之机。在干活的过程中,他同别的库丁、力夫一
样,也趁便拾了一些熔成团块的金银,偷偷藏在裤裆里,混出神武门
以后,便赶紧到「忠和当」去当当——后来才知道是吃了大亏,原该
拿到钱庄去的,可他只跟当铺打过交道,钱庄的门坎从来没有迈过……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考问海老太太:「您记性好,您该记得早先故宫里
头著大火的事儿吧?……」
海老太太不等他问完便用劲地说:「敢情(「敢情」与别的词语构
成句子时,相等于「原来是」、「真叫是」、「可不是」……一类意思,
单用时是一种表示充分肯定的语气词。)!那一年春上我出的阁,那场
大火,记得是阴历五月十四晚半晌著起来的。第二天我跟我们掌柜的
逛『荷花市场』,一进大堤,满耳朵听见的全是那大火的事……」
海老太太一提起 「荷花市场」,胡爷爷便把那建福宫大火的事撂一
边了。「荷花市场」!这四个字勾起了他多少既酸辛又甜蜜的回忆。他
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问一答地议论起当年的「荷花市场」来。海老
太太在这话题中,同样也既回味到青春的乐趣,又反刍出人生的苦涩。
所谓 「荷花市场」,是民国初年到三十年代末那二十几年里,在这
钟鼓楼西南的什刹海出现的一种临时市场,每年从阴历五月初五开市,
至阴历七月十五收摊。当时的什刹海前海遍植荷花,海西是一条颇宽
的土堤,堤东是一片稻田,「荷花市场」的中心区便在这土堤之上,所
谓「东边荷花西边稻,棚架半在水中泡」——市场的商棚,大都用杉
篙木板扎搭,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中,上面或罩以席顶,或铺
著可展可收的苇廉,当然也有因陋就简——覆以旧布缝缀的伞篷的。
胡爷爷当年也曾一度在著名的「德利兴」棚铺中学徒,到那「荷花市
场」中给人搭过棚架;而海老太太的掌柜的,得意时却是 「荷花市场」
中携眷游逛的人物,潦倒以后,一度又在「荷花市场」中摆摊给人测
字相面……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回忆了一番「荷花市场」的盛时景
象……那 「八宝莲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腻笃笃的,盛
在小碗里,中间混著鲜莲子、鲜藕、鲜鸡头米,上面再堆上雪花棉白
糖、青丝红丝……小碗又搁在冰桶里,用那从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块偎
著,取出来的时候,凉飕飕的,称作「冰盏儿」,你说该有多么爽口!
还有 「苏造肉火烧」,是拿花生油、鲜鸡蛋和细罗面烤成的,皮儿一层
又一层,层层不乱,薄薄的皮儿下,露出里头的萝卜丝瘦肉末馅儿,
一两算你两个,真勾人的 「哈喇子」(口涎。)!……吃的如是丰富多采,
那些耍货 (玩具。)更让人眼花缭乱!上头泥塑、下头猪鬃扎脚的 「鬃
人儿」,搁在铜盘子里,一敲盘边,它们就连转带舞,别提有多么逗哏;
还有各式各样的风筝,「黑锅底」、「沙燕」、「蜻蜒」、「蜈蚣」、「孙悟空」、
「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饭」——它附在大风筝
之上,大风筝放起老高以后,把它挂在风筝线上,能眼见著自动升上
去,上去老高了,拴著线香头的小爆竹一响,绷线震断,它那翅膀便
能一合,「嗤溜」滑将下来——你说巧也不巧?……
他们又回忆到当年「荷花市场」上售卖的几种灯:「荷花灯」,并
不真用荷花制作,而是用高粱秸破蔑,圈成一个小西瓜大的圆圈,上
面贴一圈用粉纸剪好压凹的花瓣,下面再贴一圈用绿纸剪成的六七寸
长的流苏,中间点上一支小蜡烛,孩子们入夜后用一根小棍挑著,边
玩边唱:「荷花灯,荷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他们小时都点
过,也都扔过的;「荷叶灯」,用真荷叶一张,当中插蜡烛,点上举过
头玩;「河灯」,用一小块厚厚的圆木头,周围糊一圈纸,中间放一个
泥捏的小油灯盏,点上后,搁进什刹海,任其漂流;最令人难忘的是
「蒿子灯」,拔一棵青蒿,把许多点燃的线香头一一系在青蒿的枝叶间,
手举根部,摇来摇去,在昔日昏暗的庭院里、胡同中,点点红星晃动
著,袅袅香烟飘散著,引出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多少非分的幻想!……
「啊,二位说时,不就是当年『雨来散』里的玩意儿吗?」一位
一手提著鸟笼、一手揉著核桃、身板比他们硬朗的主儿,听他俩聊得
起劲,凑过来搭话。
「雨来散」?对!当年的「荷花市场」逢上下雨,自然散摊,所
以确有「雨来散」的俗称。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一听见「雨来散」这仨
字儿,心中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怅惘。「荷花市场」逢雨便散,人生呢?
缘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过来插话的,便是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他比胡爷爷和海老太
太要小十来岁,对于他来说,「荷花市场」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在轿行里等著当随行的执事——他们
丐帮中的小夥子常去干这个,当然轮不到他们打伞、打扇,只能是在
执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几种: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
旗;他受雇时只能是打那绣著龟身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
最后。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轿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么搞的,那
年夏天阔主儿们都不娶媳妇!于是他头一回跟著父辈去「荷花市场」
搞「硬乞」。他把一个大铁钩子钩迸锁骨,拖著个坠铁球的铁链,从堤
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点观看,而并无人施舍一枚铜板!从那以
后他就恨上了什刹海,每从湖边过,他总忍不住要往湖里啐一口痰!
现在他听见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赞美「荷花市
场」,心中好不以为然,点出那「荷花市场」不过是「雨来散」之后,
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揉得哗啦哗啦乱响,大声地说:「当年那什刹海有
什么好的!别看海心里有那么点荷花装样子,海边上堆著多大一圈垃
圾杂物?那住海边的人家,有的还见天地往里倒屎尿盆子,那股子味
儿!打那里头窜出来的蝇子蚊子就别提有多少了!你们二位岁数都比
我大,该比我早看见过『鼓楼冒烟儿』?……」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一听,一齐点头呼应:「可不是,有一回这鼓楼
顶上蹿起一丈多高的 『黑烟』,街面上的人都当是里头著火了,嚷的嚷,
跑的跑……」「是有那么档子事儿!后来不是把那消防队都叫来了吗?
消防队的人爬上去一细看,咳,闹了半天,哪是什么 『黑烟』,是成团
的蚊子搅成了那么个『通天柱』!」
「瞧,那时候咱们这块儿有多埋汰(脏、丑。)!说那路面是『无
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点也不假!」卢胜七突然焕发出一种
忆苦思甜的热情,指著斜对面街上的店铺说,「要是当年,甭说别的字
型大小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楼生熟肉铺』,咱们敢进
去吗?」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
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日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
一边有条龙,瞅著就跟豆纸(手纸。)似的,『毛』得厉害!……」胡
爷爷抢著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银行』的票子,外号『小被窝』
嘛。当年大夥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
来那国民党的『法币』,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后,『光复』的头
一年,一百块 『法币』还能买俩鸡子儿,过了没两年,一百块 『法币』
合算只能买上一个煤球儿!那是些什么日子啊!……」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身的 8 路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
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著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
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当当
(音?a??)车:当年北京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
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
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
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
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
出的『耳朵』(一小段复轨。)上去候著,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
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