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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未了,便有人通报道:“宝二爷来了。”
冯紫英出去迎了宝玉进来,果然是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哪里有半点病态?
大家彼此见过,然后吃茶,宝玉向蒋玉菡笑道:“我好些时候没见你了,令姐可好?前儿我病了,家里还席,姐姐也不曾好生用,倒是我的不是。”
蒋玉菡淡笑道:“家姐甚好,多谢挂念。”
宝玉脸上不觉有些羞赧,道:“明儿请姐姐吃酒,须得好生赔罪才是。”
蒋玉菡不语。
冯紫英笑道:“先别说以后做什么,且顾眼下。好容易诚心请你们一回,狠狠吃一顿酒!”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
得了冯紫英的命令,唱曲儿的小厮过来敬酒,云儿也过来敬。
别人犹可,唯独薛蟠几杯酒下去,便露了本色,不觉忘情,拉着云儿调笑,叫她弹琵琶唱曲儿,又涎着脸到蒋玉菡跟前,道:“好兄弟,都说你唱得绝妙的好曲子,不若也唱一支出来给我们听,酒我吃一坛子,你做什么生意只管交给我,叫下人们去办!”
蒋玉菡似笑非笑,问道:“你家有多少下人?”
薛蟠素来不大留意,不觉皱眉瞪眼,道:“记不清了。”
宝玉却道:“我知道。姨妈家只带了四五房家人来,别的也没了,想来薛大哥哥说的下人是店铺里掌柜的?终究太俗了些,那些人只知道狗苟蝇营,如何能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办?”
蒋玉菡听得扑哧一笑,四五房家人?亏得是四大家族,竟落魄如斯!蒋玉菡自己家,也有七八家十来家下人呢,琳琅虽只有三四房下人,但已决意再买两房了。
薛蟠见他这一笑,妩媚风流,不觉神魂飘荡,哪里明白蒋玉菡笑容里的含义。
蒋玉菡从前做戏子时,屈意承欢,那也是对徒垣、水溶等风雅之人,对别人终是带着十分傲气,几时见过薛蟠这般泥猪癞狗一般的人物?见他神色轻浮,目光不明,心内先焚了一簇火,恨不得立时给他几拳头,思及冯紫英的脸面,方忍住了。
宝玉看在眼里,忙扯着薛蟠道:“先前曲子太浮了些,咱们唱些新鲜的。”复岔开。
诸多新曲妙词也不必十分细述,唯独薛蟠无知无识,成了笑话。
蒋玉菡腹内原有些诗词,唱毕曲子,当真是歌喉清丽,婉转妩媚,拈了一朵木樨,念道:“桂花吹断月中香。”众人都说好,完令。
金官却唱得更柔媚些,亦拈了一朵香花,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唯有薛蟠跳起来,又被宝玉压下,一干人等皆不知其故,还是云儿说了出来,蒋玉菡不觉看了宝玉一眼,瞧不出,房里一个侍寝丫头竟也是人尽皆知,连锦香院的妓女都知道。
少时,宝玉出席解手,伸手往金官肩头一拍,金官便随着出去了。
金官原生得不比蒋玉菡差,还要更有些女儿之态,不过是薛蟠贪新鲜,便觉得蒋玉菡胜过他许多,倒是论起气度举止,蒋玉菡非金官所能及。
久等他们不回,薛蟠道:“谁知他们做什么勾当,我去拿他们!”说毕,跑出去了。
果然,拿住他们正交换红绿汗巾子,薛蟠如何肯依?况且金官本是他处处捧场的,还是冯紫英和蒋玉菡出去解劝,方算罢了。至晚方散。
蒋玉菡归家,宝玉回园。
前者与长姐论终身大事,后者与丫头说红绿汗巾,倒也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蒋玉菡启程,宝玉却问袭人昨晚可有什么要事,袭人便回道:“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她原是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她去了。”
宝玉犹未开口,晴雯已经冷笑一声,掀了帘子出去,谁不知道小红生得干净俏丽,前儿还在宝玉跟前出现了一回,倒被碧痕秋纹骂了个臭头,如今袭人不过是怕宝玉见到小红舍不得放她去罢了。
宝玉不知其故,只道:“我知道了,不必等我。”
袭人又回说元春赏银子打平安醮的事儿,又叫小丫头端上端午节的礼物,却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便问是否都一样。
袭人眼里闪过一丝羡慕,道:“老太太多了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杨大奶奶只多了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云姑娘和三位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奇道:“这是什么缘故?一样的人,怎么东西不一样?只有我和宝姐姐一样?”
袭人笑而不语。
晴雯拿着一包瓜子嗑着进来,道:“哟,你能不知道?你心里明白着呢!”
宝玉听完,不觉沉了脸。
王夫人昨日见到赏赐之物,亦觉得欢喜。
唯有贾母轻轻叹息了一声,今日见到宝玉委屈地进自己屋里来,搂着他在怀里,缓缓地道:“好孩子,一切都有我呢,你别担心,我自有主意。”元春必定是得了王夫人的意愿,用赏赐端午节礼的方法告诉自己,她愿意让宝玉和宝钗结成金玉良缘。
喜得宝玉扭股儿糖似的黏在贾母怀里。
一时见宝钗左腕上笼着红麝香珠串子进来请安,宝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待得见她肌肤丰泽,皓腕如雪,衬着红麝香珠串,端的动人心魄,不由得动了羡慕之心,偏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来,再看宝钗令具一段妩媚风流,不觉呆住了。
贾母搬过宝玉的脸,端详道:“昨儿吃了酒,可觉得头疼?”
贾宝玉摇头说不疼,贾母方放下心来。
王夫人见状,眉头轻轻一皱,抬头对贾母笑道:“昨儿娘娘赏的东西,该打发人给琳琅送去。前儿宝玉得了那样好的牡丹花,连老爷房里的清客相公都称赞,还借去赏玩数日,可见是千金难求。我想着快到端午了,可巧房里有两个赤金累丝的香囊,拿给她那小子顽!”
贾母笑道:“你做主便是。”
又叫鸳鸯道:“新叫人制的豆娘,拿一套出来,和娘娘赏赐之物一并给她。”
第91章 091章:玉虚观琳琅得佳谶
来送礼物的依旧是玉钏儿,一大早就过来了。
琳琅从她口中得知元春赏赐的数目,不禁莞尔一笑,低头摆弄着贾母送的豆娘。所谓豆娘,即端午节妇女所佩戴的头饰,亦名步摇,江浙一带又唤作健人,或曰艾人,以金银铜丝制为诸般辟邪形状,极是繁复,大户人家所制必是富丽堂皇。
又看元春赏赐之物,自己竟与王夫人薛姨妈等人无异,只比贾母少了个玛瑙枕,琳琅不觉微微一怔,随即暗叹元春心思细致,也见机得快。倘若元春还是贾家大小姐,何至于此?
只听玉钏儿忽然笑道:“想来姐姐也知道,娘娘这是愿意宝姑娘嫁给宝玉呢!”
琳琅道:“不过一点子东西,你怎么就知道?”
玉钏儿侧头看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石榴花,揉着手里的帕子,道:“不光是我,是底下丫头婆子媳妇们都这么想呢!怪道宝姑娘平素不爱花儿粉儿,偏就爱两样。”
琳琅不解,问道:“哪两样?”
玉钏儿抿嘴一笑,道:“一个是藏在衣襟里却人人皆知的金锁,一个是娘娘才赏的和宝玉一样的红麝香珠串子。倘或真不爱富贵闲妆,怎么偏就戴这两样?可见都是和宝玉有关的才戴。不过说实话,我们也愿意宝姑娘嫁给宝玉呢,好歹比琏二奶奶厚道些。”凤姐为人,已是人人暗恨在心,谁不盼着宝二奶奶将她拉下马来。
琳琅叹道:“他们爱怎么便怎么,你们何必在下头跟嚼舌头根子?横竖和你们无关。”
玉钏儿又是一笑,道:“自从林姑娘家去,如今又定了亲,二三年没来了,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只有宝姑娘一人了?不过吃饭时说些闲话罢了。”
一时又道:“我得赶紧回去了,怕这会子老太太奶奶姑娘们已经到玉虚观了。”
琳琅笑问道:“你见天儿地能出门,还凑这份热闹?”
玉钏儿道:“我哪里能有这份闲心?太太昨儿说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娘娘打发人来,就不去了。我们跟着太太,自然也去不得,只是那些姐妹们哪有不去的?人都走了,我好歹在家里服侍太太,说不得倒清净些。”
琳琅忽的想起金钏儿之事便在眼前,遂笑道:“既云清净二字,且远着些宝玉,岂不好?”
玉钏儿嗳了一声,道:“远着?哼,凤凰儿似的,谁敢远着他?若正经远着了,太太又说我们不眼里没有宝玉。我们又不是鸳鸯,太太也无话可说。”
琳琅提醒道:“太太最恨丫头狐媚子霸道地勾引宝玉,好歹你们规矩些,也告诉你姐姐。”
玉钏儿不解,点头应了。
琳琅暗暗一叹,方送她出去,回身又命人快快收拾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好预备荣国府在玉虚观打平安醮时送礼。
玉钏儿回到荣国府时,门前车辆纷纷,乌压压占了一街,浩浩荡荡还没走完,前头贾母已经到了玉虚观前,全副执事摆开,钟鸣鼓响,早有张道士率着众道士在路旁迎接。
进了玉虚观,凤姐赶上前来扶着贾母,偏一个小道士冲撞了她,立即给了一记耳光。贾母心善,啐了凤姐一口道:“小孩子家家的,有个过失也算不得什么,你这么打他,他自小娇生惯养的,家里就不心疼?这可是神仙之地!”一面说,一面命贾珍带他下去拿果子吃。
后面鸳鸯等人急忙赶了上来,贾母方带着人一层一层瞻拜观赏,张道士亲自相陪,说些名胜事迹,因果报应,神话传说等等。
行得累了,才到钟楼落座,便有琳琅打发人送礼来。
贾母见到了,忙道:“她自己在家,也寂寞,接她来顽两日。”
凤姐忙打发车轿去接。
不久,琳琅便来了,请了安,方落座,正要说话,便见张道士进来请安,贾母笑道:“老神仙,别跟我弄这些虚礼,当不起。”
张道士笑道:“如何当不起?老太太万福万寿,我也跟着沾光罢了。”又问宝玉。
贾母笑道:“他生得弱,不大出门。”一时又叫宝玉。
见到宝玉,张道士忙抱住问好,又连声夸赞,向贾母道:“我瞧着哥儿的模样身段,言谈举止,竟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出来似的。”说着不禁落下泪来。
贾母听了,也不由得满脸泪痕,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只有这玉儿像他爷爷。”
听到此处,琳琅蓦地了悟,贾母疼宝玉,一则是衔玉而诞,二则便是肖似贾代善罢?
正想着,只听张道士又道:“前儿在一个人家里见到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说这小姐模样,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只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小道未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家去说。”
贾母听了,淡淡一笑,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大一些再说罢!你如今倒可先为我家二丫头打听着,她如今都十五岁了,耽搁不起。前儿我们大太太还托着杨家这孩子留心着呢!”说着指了指琳琅。
琳琅素知这张道士身份,也不敢自视甚高,忙起身福了福身子,口呼老神仙。
张道士一怔,深深看了琳琅一眼,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不觉笑道:“这位奶奶倒是好面相,相由心生,奶奶一辈子积德行善,又一生夫贵妻荣,晚年怕是有公夫人的命格呢!”
听得张道士如此说,别人犹可,唯有贾母双眉一挑,问道:“老神仙竟能看出来?”
琳琅心中也是十分诧异,公夫人,超品,离她太过遥远。周易推演之术虚无缥缈,倘若这张道士能看出来什么,岂不是人人都趋之若鹜来请他看相了?
张道士笑道:“必定不错的。我也略懂些相术,这些奶奶姑娘们怕都得益良多呢!”
琳琅皱眉道:“老神仙拿我取笑呢,这些哪里做得准?我们如今不过是低阶小官罢了。”
贾母忙对琳琅道:“你可别小瞧了老神仙,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上皇极敬重,如今执掌道录司印,连圣人都封他为终了真人呢!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可见必有道行。”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红尘俗名,也算不得什么。这相术,也不过是信则灵。”
又对琳琅笑道:“奶奶不是我们这里人呢,不过倒也是一份奇缘。”
琳琅闻言悚然一惊,越发敬畏。
贾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