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穿过宅院间老长的甬道,张青凤一面走,不禁一面暗自惊叹,所经之处,雕栏玉砌、富美堂皇;所见之人,无论门房长工,抑或是扫洒整顿的丫头,都穿著上好华服,个个眉清目秀,样貌尚称不上顶尖,但可以瞧见是精挑细选过的,身处周围遍开满地的紫千红,当真令人有恍入仙境之感。
绕至偏厅后方,脚还未落地,便听得一声声悠扬哀凄的莺嗓,花木遮掩中,赫见一座布置精美的戏台子。
但见台上眼窝画著桃花扇片的小旦,由扮饰的丫头踏著娇懒莲步缓缓走至台中央,张起樱红小嘴,开口便唱道:「……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这是道道地地的昆腔水磨调啊!
虽说昆腔为当道风靡一时的官腔,却想不得可在此听得苏州唱腔,那特有的软语呢喃和温婉细腻实在,让张清凤又惊又喜,目光心神全投放在戏台上的人儿,就此伫立而不自觉地哼调随唱。
随口唱出的几句,喉音虽仍有厚重的浙江调,可其中竟掺著苏州的软调韵味,从一旁默默走来的尉迟复拉著张青凤的手直笑道:「不想你会这花样,改日我办个曲宴,你也上去唱一折,教人开开眼,如何?」
猛一碰触,倒真把人唬了一跳。张青凤瞅向逼近跟前的面容,媚著眼笑说:「哪里,仅是儿时在苏州待过一两年,听过几首曲儿罢了,要真抹粉上台,这便是教人出丑、客人受罪的事了。」
听得这话,再见他媚眼神飞的模样,尉迟复哈哈朗笑几声,随即拉人入座,倾身问道:「你听听,这唱的曲儿是哪出?」
「可是开场末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不错!」可见他真有几分见识。尉迟复瞟了眼台架上作起悲怆拜别的杜丽娘,颇饶有深意地追问:「那末,现会儿又是哪支折子?」
「这……」不是不晓得,而是著实碍口。张青凤明白《离魂》一折,乃是叙述杜丽娘因惊梦情伤魂亡的情景,甚为悲凄伤感。
正欲静默不答时,耳旁传来凄凉的吟唱,伴随一声声呼唤,那扮作杜丽娘的小旦倏地扬脸拉拔嗓子,娇弱无力地伏在绣榻上,含情凝睇天际,高呼一句「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就此芳魂归去。
张青凤瞠大眼,有些愕然地转脸过去,却不想尉迟复也正张眼逼视著自己。
他心口不由打了个突,忽地明白了唱这一堂戏的用意。
戏曲一折情伤身亡的「离魂」,此刻,离得会是谁的魂?
「怎么了?瞧你紧张的,可是见那丽娘想起谁来?」尉迟复明知故问地嗤问,自手沿上轻抚,冷不防地往他腰间紧紧一握,冷笑道:「既是依约上我这儿来了,可不容你心有旁人。」
「大人说这话,便是瞧低了我!」把气一哼,张青凤清俊的脸上已有薄怒。
「喔?」这倒有趣。「说说看,我是如何瞧低了你?」
「以言讥讽,这不是瞧低了我吗?!」
闻言一楞,尉迟复复而哈哈大笑:「你啊你,当真把我想得如此狭。我这哪里是瞧低你来著,只望我一片赤诚亦能换得你全心全意,可不为过罢?!」
忽地,张青凤轻轻一叹,愁容满布,抬头睁睁看向戏台,却是两眼望空。见得这般心神不属,尉迟复不免要问上一问:「怎么了?莫不是……」
「莫不是甚么?大人您说我把人看狭了,您这才叫『门缝里张眼』。」张青凤装似嗔怪地瞟了他一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往旁来回顾盼,停顿好一会儿,便隔著小石几,主动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元照的案子,不知大人您有何打算?」
「你这是替他求情?」
「唉,好歹好过一阵子,我并非冷血无情之人,这情能不求吗?当是一报还一报,这因果也就完了,否则于心不安,又怎能『全心全意』?」
尉迟复还未想通透,他遂再补上一句:「大人!今儿我来了,便已想个明白透彻,可会落人口实的事我实也做不来,此案有个善终,对外倒生出感念之言,对咱们,也是有好处的。」
「你的这层顾虑我当然明白,你的难处便是我的难处,只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善了?说出来我好琢磨琢磨,保不定未必可行。」
「这……」张青凤迟疑许久,脸上显出茫然不知该如何著手的模样,檀口几度开阖,仍是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切实的主意来。
「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沉吟好片刻,张青凤索性揣著明白装胡涂,把脸一转,神情十分郑重。「下官想先听听大人的打算为何?」
「能有什么打算?!」尉迟复作个诡秘的微笑,冷哼道:「我和他,是一山容不得二虎!」
话显然问得多余了,照这情形看,是非斩草除根,留人不得了!
听得此言,一颗心陡然往下沉,张青凤面上却松了口气似地笑颜逐开,故作神秘地自袖里掏出一道折子来。
尉迟复将信疑地接过一看,飞快地扫过一遭,即斜眼挑眉,带著逼供的语气问道:「这似乎过于轻巧了……」
「大人仔细往深一层去想,折中真意,岂只轻巧?」
如此一说,尉迟复当真暗自思量,不由得拍髀大笑:「好哇!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实在高招!」此折既非切实求情,亦非落阱下石,之后他若再送上一道请奏圣裁的折子,岂不恰好顺水推舟,杀人不必亲操刀,真是妙哉啊!
「瞧大人您真把我说成十恶不赦之人了。」张青凤状似无辜地笑了笑,撅著嘴道:「这人嘛,总往高处爬,岂有自甘堕落之理?此折一上,情义已尽,结果如何自是握在大人掌心,旁人何能有话。」眼媚一梢,亲手将斟满的酒递到尉迟复唇边去。
一句话倒是把所有好坏撇得干干净净。尉迟复也不犹豫,干脆地持杯喝尽,眯起一双眼,饶有深意地在那奢望许久的脸面流连不去。
「我如何信你?」
「大人既已喝了酒,何以不信?」张青凤又再斟满两杯酒,自管拿起酒杯先干为敬。
「好──」拍掌作响,尉迟复也跟著干了这杯酒,想不得他清俊斯文,骨子里却有这等的率性豪迈。思即此,不禁脱口赞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啊!」精明得教人惊叹。
张青凤仅抿著薄唇,浅浅一笑,两颊映出淡淡的梨涡,实是好看极了!落在尉迟复的眼里,那番清雅又带著遮掩不住的媚态风韵,更令他心痒难耐。
可到底风流多年,深黯「有花堪折直须折,更待花开正盛时」的道理,纵是美色当前,他亦能把持得住,尤是情况未明的此刻,张青凤一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怕是口不应心。
石几矮凳上,一壶酒,几盘小菜,各怀异样心思的两人同饮,谈天说地,就是不扯及官场是非。
表面无所顾忌,张青凤心里却明白,尉迟复疑心病特重,对自个儿心防未除,需要的便是时间了!
但也就是这一层,最教人头疼。
元照的案子拖延不得,更不许急躁坏事,一旦前功尽弃,那他不仅白来这一遭,自个儿难以脱身也就罢了,只怕真得再会时,唯于幽冥魂。
望著戏台一场人鬼相逢,玉茗堂前朝复暮,只盼天地仁心,三生定情。
双眸暗自一黯,张青凤不禁默然轻叹,但愿真能如戏文所言──月落重生灯再红……
难得起了个大早,尉迟复一身补服顶戴官样打扮,递出膳牌,便气定神闲地守在养心殿外候著。
约末巳时,天已大亮,紧随御前的穆和顺方出殿传授圣意。
一踏入殿内,依规矩行礼磕头后,只见皇帝自龙案中抬起头来,眉目含笑地瞅著他瞧,像是早料定似的说:
「怎么迟至这几日才递牌?」
听这话音,尉迟复心下不免惊疑,只素来使心斗智,掩饰惯了,便是一派轻松自若,不露声色地匆容笑道:「圣上英明,微臣有几分心思您全瞧透彻了。」
「前些日子张青凤递了道折子,说得暗昧不明,模样像是替元照求情来的,可朕再仔细详观,却又不像这么一回事。」皇帝自众奏折中取出压底的折子来,张口随意念了几段,不知有意还无心,说著便睨了底下的人一眼,「朕想问问你的意思,这件案子该怎么了结?」
尉迟复始终沉默地听著,心思全放在暗责皇帝刻意将此折留中不发,不想皇帝突然问向自个儿。他先是一怔,随即装出个拧眉沉思的模样来,半晌才拱手道:「事关朝廷重臣,微臣只怕落人口实,这话微臣还是不说的好。」
了然于心,皇帝朝穆和顺递个眼风,偌大的宫殿仅剩君臣二人。皇帝遂走下石阶,摆手让尉迟复起来,背身说道:「说罢,朕不罪于你。」
「微臣以为,出了这样大的子事体,仅怕朝官人心浮动,那借人头的法子何以不得再使一回?」
「你是说……『杀大臣立威』?」浑身一震,皇帝自语喃喃地说著,话里透著些微的难以置信。
细观圣颜,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尉迟复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皇上要立威信,有杀的法子,自然也有不杀的法子,依凭圣裁。」
历朝诸君,诛杀大臣的例子很多,杀鸡儆猴固然是最为有效的法子,可皇帝身掌大权,莫过于取决人的生与死,不过一个手起刀落,嘴上说是轻巧,实际去做了还得顾虑再三。皇帝抿嘴不作声,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
尉迟复见状,深知此时皇帝心绪纷乱,若在这当口以词推助,无疑是火上加油之举。他与元照素来不合,皇上定时有耳闻,此刻出诸口舌明白道出自个儿的意思,纵是说得条理分明,一切尽在情理中,皇上也必定认为趁时进谗。
沉默就是暧昧,暧昧即是偏袒。他若闭口不提,倘或错失此良机,皇上念其情分,特让元照将功抵过,不愿深究,他又怎能甘心?
然,他势必得想出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将话圆得巧妙,既不违其本意,亦不教人犯疑。
「苏州乡试一案,若是一句看杀了事,总近于暴名,有违皇上广推仁政,但朝廷威信不可不立,毕竟事关重臣,皇上何不招来九卿会议?」尉迟复等了会儿,半声未闻,悄悄地抬眼上看,却见皇帝钻紧眉心,一副若有所思。他旋又拱手启奏道:「显出大权,安定朝廷,才是眼下最紧要的,有所牺牲亦是在所难免。」
皇帝将他的话一字不遗的记在心里,越听越发心惊,但脸面上却无任何表露,仅淡淡地说:「你的话朕会仔细想个明白。」
似有话未说尽,俊白的脸上明显露出犹豫,皇帝就这样一个人想出神了,走了一趟又一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见尉迟复仍老老实实地跪在跟前,这才大梦初醒。
他倏而抬起眼来,却半眼不瞧底下跪著的人,只摆手幽幽叹道:
「好了,你跪安吧!」
皇上到底是体恤他的。
现会儿已步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天气渐渐地凉了,亏得几个火房隶役打点,在尚称宽敞的牢房中升起一个大火盆,土炕上也用一条干净的布巾铺著,旁边还叠个几本平日常看的经史文章,以度漫漫长日。
几日了?
自他被送入刑部大牢里,虽住的火房和一般监牢待遇大不相同,可毕竟仍是待罪犯官的身份,处在这终日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简直晨夜黑白不分。
人情冷暖,此时立现。
什么亲友故旧,就像突然消失一般,前来会晤的就仅有家府内的总管和春喜。
放下手中书册,元照自袖里掏出春喜送来的书信,每看一次,便又多叹一回。
不知今日此时,张青凤如何了?
掐紧书信,元照起身绕屋仿徨,脑中千回百转,全是那清俊的容颜。文中所载,他是看得胆颤心惊,尤其春喜最后带上的那一句话──鸿门宴上,沛公犹在。
张青凤为人,内方外圆,一番手段本事,他是信得过的,依那百折心思玩起花样来,仿如打捞水月,只不过能否在高人面前显出成效来,犹未可知?
然而,这也就是他最为担心的地方!
斑门弄斧,一个使不好,准是要吃亏。
眼下虽算不清几日,日夜浮沉,至少过了五日是还料得准的,一封依信所托上达御前的奏折,他已在前些时候磨了好半夜,找来听差重重拜托给递了出去,可他左等右派,仍然音信杳然,没张青凤的音信,更无自宫里来的上谕。
想到此间,心里一著急,元照更顾不得其它,备好纸砚,就要临笔再写道折子。反正是赌命了,就是个死,他也要弄个明白!
刚要动起笔来,纸还未沾得墨,却听得铁链被人搬动的声音,接著灯火通明,竖耳倾听,脚步声由远渐近,呀地一响,牢门让人推了开来。
定睛一看,元照立刻罢笔起身,兜头就要一揖。「公公……」
穆和顺扬扬眉,朝跟著进牢的衙差抛去一记眼色后,倒转身来打个揖道:「元大人,请到堂屋领旨吧!」
「公公,此案可是定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