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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色苍茫,前面酒肆中渐渐热闹起来。晚归的猎户坐一桌,庄上几个游手好闲的子弟坐一桌,喝著滚烫的劣酒高声谈笑,一会儿招唤夥计筛酒,一会儿又为了件什麽闲事争得脸红脖子粗。酒肆铺子後面一张青布帘子,连接著前面的铺面和後院。後院是酒肆老板一家连同一个小夥计的住所,正面三间瓦房,东面还有两间厢房。後院静悄悄的,隐约而来的是粗俗鄙陋的说笑声。
厢房的床上躺著一名容色憔悴的少年,眉目如画,宛似画中的人物,然而脸色腊黄,透出一股病态的嫣红,胸前凝结的好大一片血污更是显得触目惊心。另有一名少年坐在桌旁,面目俊秀爽丽,神色却不大好,倒了杯茶在手里转来转去,悄悄回头朝床上的少年望望,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睡著了,犹豫著,微微探起腰。屁股还没离座,床上传来一声冷哼:〃想出去,等我死了。〃那俊秀少年假装咳了两声,漫不经心道:〃我不急。你现在这样子也活不了几天。〃床上的少年微微睁开一线眼睛,望著他微微一笑,竟有种极潋滟的光彩流动起来,将一张病容衬得豔色逼人。
〃别的人都容易懂,只有你难猜。〃俊秀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小皇子智慧过人,连凤怀光这棵长了脚的千年老参都给你抓住了辫子,还有什麽人是小皇子看不懂猜不透的?〃〃小皇子?〃俊秀少年苦笑,〃也要有命做才行。〃〃小皇子洪福齐天,我看是没有问题的。〃
〃哦?你还会看相?〃少年佯作思索,忽尔一笑,〃烦请琉璃公子帮我算算,看看我还有多少时间,还能不能见他一面,要是见了面,能不能。。。。。。〃突然顿住不说,眼中似是悲哀的,嘴角却含著一抹笑意。
琉璃侧过身子,一把漆黑长发撒在雪白的枕上,更衬得一张脸绯丽得叫人忧心。他漫然道:〃他心里只有天下大业,又没有你,念著他干什麽。〃〃他麽,〃章希烈微微皱眉,〃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呵呵,我说错了,恕罪恕罪。〃琉璃悠悠道,〃他心里面也是有你的,不但有你,还有我,有铁琴,有东方飞云,有荣王,有褚连城,每个人都占了点儿地方,不止这些人,还有很多事很多人,这个分一点儿地,那个分一点儿地。〃话音忽然一转,〃敢问,小皇子占了几分地?〃章希烈面色一寒,注视琉璃,淡淡道:〃我也想问,你心里的人是谁?〃〃我心里啊,我心里什麽人也没有。〃琉璃笑笑,〃他什麽都想要,什麽都想拿来利用。我和他刚好相反,我什麽都不想要。〃〃这样岂不是很无聊?〃
〃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很无聊的事。〃
〃那你何不现在就死?〃
〃那倒不必。反正早晚都是要死,我又何必著急。〃琉璃大笑起来,牵动内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他喘了几口气,平息下翻腾的气血,淡淡道,〃何况,一个人死多无聊,至少拉些人,黄泉之下不至於太寂寞。〃这句话淡然说来,其中的怨毒却叫章希烈不由动容。
〃你要是死了。。。。。。他会痛心的。〃章希烈忽道,极认真地看著琉璃,〃不过他什麽也不会说,顶多假装很随便地看你一眼,假装很平静地说‘埋了吧'。〃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章希烈神色渐渐迷离起来,良久,自言自语般说:〃就算痛得心里滴血,痛得夜里睡不著觉,他也不会说什麽。可是他会睁著眼睛一直到天明,连翻身子都不翻,也不动,像是睡著了一样。你要是半夜里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样子会吓一跳。。。。。。像一座石头雕的像,死静死静的。。。。。。〃琉璃一阵沈默。章希烈所说的凤三,是连他也不曾接触到的凤三的另一面。
〃玩够了就回去吧。〃章希烈诚恳地说,〃就算没有朱护法的情份在,他也不会真的把你怎麽样。你的伤。。。。。。〃〃既然是玩,当然要玩得痛快。〃琉璃森然道。
章希烈微觉不妙,不知刚才哪一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
琉璃冷冷道:〃你刚才不是让我帮你算你还有多长时间,能不能和他见面吗?这个就难说了,要是我心情高兴,你的命要看天意,要是我心情不好,现在就能收了你。凤大教主,你说是不是?〃外面一个声音淡淡道:〃琉璃,这是你我的事,无须牵扯外人。〃琉璃冷冷道:〃别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听到那声音,章希烈猛然起身,不顾一切地朝外面扑去。风声在耳边尖啸而过,带起火辣辣的痛楚,只听夺的一声,门上钉了一支小箭。章希烈捂住脸,只觉手心一片潮热,惊惧交加,站住不敢再动。
这麽稍一用力,琉璃呼吸变得浊重,又剧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单手撑床坐起来,另一只手臂支在屈起的膝上,麽指扣著一根小箭。
〃过来。〃琉璃道。章希烈不敢违拗他,无奈走过去。
〃真是听话。〃琉璃冷然一笑,往章希烈腰间一拂,章希烈顿时动弹不得。
〃这里风寒,可以请我进去坐坐吧?〃凤三在外面淡然道。
〃公子驾临,万分荣幸。〃琉璃淡淡道。
凤三进来时,手里提了一坛酒,竟有几分兴来访友的闲趣。他将两只白瓷碗放到桌子上,一边添酒,一边说:〃这个老板实在小气。我向他要最好的酒,他却给了我一碗掺水的劣酒,我把冠上的一颗珍珠拆下来给他,他给了我一碗虽然没有掺酒却还是不能入口的酒。於是我把我的珍珠要回来,用手掌把他杨木的桌子角切下来一块,他心疼他的桌子,只好把窖藏的一坛‘重碧'给我拿了出来。〃〃重碧〃是蜀地名酒,酒色清碧,透出一股清洌香气。
凤三嗅了嗅,拍案喝道:〃好酒,好酒啊。〃手一挥,另一碗酒凌空飞去,缓缓停在琉璃面前。琉璃接过,低头看了片刻刚要往嘴边送,却听凤三喝道:〃慢著。〃琉璃望向凤三。凤三也望著他,道:〃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琉璃面容微僵,〃不会忘。〃
〃那年你十二岁。白梅树下,我答应照顾你。那天我们喝的酒也叫重碧。我对你说,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公子记得真清楚,分毫不差。〃
〃今日,在这穷乡僻壤,竟然又叫我找到了重碧。嘿,天意弄人。〃凤三笑笑,将酒碗举起来,〃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的人,最容不下背叛我的人。琉璃,饮下这杯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你我恩断义绝。〃四目相交,凤三神色平静冷酷,琉璃却只是一味的平淡,无忧无喜,像是戴了一张美丽的人皮面具。凤三仰头痛饮,饮得太急,酒液倾出来,泼洒半幅衣襟。琉璃忽的笑了,漫声吟道:〃万斛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少了白梅花,真是可惜。。。。。。〃说著,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金盏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这是凤三诗里的句子。
那日,凤三终於找到已故朱护法的最後一点血脉。少年明肌胜雪,眉目秀丽如画,手捧白梅花从胜景园後面的一段山坡上走下来。国舅爷将少年揽进怀里,抚著少年秀丽的眼眉,意气风发地炫耀:〃这是我今日从南馆买来的,还入得了倜傥如仙的凤公子的眼?〃座中不少国舅爷邀来的名流高士,闹哄哄在做诗,正该著凤三。凤三抽到的题目是一首七绝,正写到最後一联。他左手持酒,右手挥毫,也不抬头理会国舅爷,下笔如惊鸿飘云,在花帘纸上书下〃金盏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将诗收尾。刹时间,满座喝彩之声。凤三把笔一抛,从环侍如云的狡童豔婢中抬头,丰神俊逸,神光照人,顿时将一切繁华喧闹都变作了背景。
他洒然一笑,走到国舅爷身边,眼望著少年,手却轻轻按到国舅爷肩上,道:〃国舅爷的眼光麽。。。。。。自然是不错的。〃国舅爷身子微僵,抬头望著凤三,似是痴了。
凤三以绸商之子的身份赴会,那些名流高士本来看他不起,以为不过是个容貌出众的青年男子。一首七绝弹压群英,引得士人才子惊才绝豔,纷纷上前敬酒,倒把堂堂的国舅爷晾在了一边。国舅爷也不在意,只是含笑望著凤三。凤三酒到杯干,毫无难色,偶然与国舅爷目光相接,举杯致意,主客皆欢。
那天凤三似乎喝了许多酒,後来似乎是醉了,要劳动国舅爷亲为解靴理榻。
那天晚上,男舅爷并没有临幸千金买下的娈童。南馆最漂亮最负盛名的小倌,受过最严格的调教,在平生最惶恐难堪的一夜里独自守到天亮。
清晨,有人叫他出去。白梅树下,昨日风神如玉的年轻男子郁郁独坐,看来十分落寞。看到他,男子却微笑起来,冰天雪地里便有什麽暖洋洋的东西烘上来。
〃我带你离开这儿。〃男子说。
〃我不能走,国舅爷把我买下了。〃
〃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
桌子上不是常用的酒盏,是两只很大的碗。凤三倒了两碗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递给了他。他低头看著碗里的酒,清碧的颜色真是好看。他的手很稳,酒面很平,映出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就像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只有凤三的声音在耳边响著,平和温暖:
〃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
凤三说的没错,有他在,的确再没有人能欺他一分一毫。凤三教他武功,硬是将一身风尘气洗尽;他不愿插手教中事务,凤三任他自由来去;懵懂无知的小宝卷恃宠而娇招惹他,告恶状从来没有赢过;屈身作侍从,也是他自愿而为。五年来,种花烹茗,读书习剑,是一生中最平静悠游的时光。
琉璃从回忆中抬头,望向凤三。那张俊美的脸平静冷酷中透著肃杀。四年前,国舅爷涉入叛党之乱伏诛,消息传到凤阳时,凤三也是这样的表情。国舅爷无心政事,爱的是附庸风雅做名士状,如何会涉入叛党?举世皆愕,唯有他猜出些内情──来自於凤三的报复,从来都是冷酷无情,不给人留任何後路的啊!那麽自己呢?做出将光明教推入死地的事,即将而来的是怎样的血腥报复呢?
琉璃忍不住笑起来:〃公子为把我从国舅爷手里弄出来,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吧?可惜啊,白吃了几年的饭,我什麽也没有替公子做。〃凤三淡淡道:〃堂堂大明教护法的後人,岂能任人侮辱?朱护法为护教而死,替他把身後事安排妥当是我身为少主的义务,纵是刀山火海也无放手不管的道理。朱护法尽忠,我尽义,各自做的都是份内之事,没什麽可惜不可惜的。〃〃你不问我为什麽这样做?〃
〃背叛就是背叛,有什麽理由都一样。〃
〃你以为我要说的是什麽?〃琉璃冷笑,〃我感激公子高义,对公子心生爱慕,嫉妒章希烈後来居上,故而要毁掉一切?〃凤三不置可否。
〃我不是铁琴啊,凤怀光。〃琉璃呵呵笑起来,〃他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和你一起经历变故,一起逃亡,最险最难的时候也有你照顾他。所以你就成了他的天,他依赖你,敬服你,遵从你,不管你怎麽待他,不管他怎麽痛苦,都不会违逆你。可是,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纸白纸了。〃〃重碧酒再好,也不过是一杯酒,你以为真的可以把一切抹掉?〃琉璃眼中浮起尖诮的讥笑,〃你恐怕不知道,我出现在国舅爷府中并不是偶然啊。〃凤三微震。
〃他在江湖中势力不小,我本来打算用他替我杀几个人,怎麽会想到你会撞上门来。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有什麽办法呢,我又要杀那些自诩正道的侠义之士,又想把你的光明教毁掉,然後。。。。。。然後做什麽呢?〃琉璃黝黑的眼睛闪动著,睫毛垂下去,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没有然後了,我讨厌的人太多太多,谁知道要杀多久。。。。。。〃凤三心里一寒,沈声道:〃你如此恨光明教?〃〃恨啊,怎麽不恨。〃琉璃轻声道,〃那时二哥成亲不久,除了爹爹,大哥、三哥都在家,夜里被人下了迷香,我们全部落在中原那些名门正派的手里。他们把我们全家抓到大厅里逼问爹爹的行踪,大哥不说,他们把大哥左手的手指一根根剁了下来,又去剁大哥右手手指。大哥还是不说,那些人剜了大哥的眼睛,割了大哥的鼻子和舌头,又去问二哥。二哥也不说,他们就开始脱蕙姐姐的衣服。二哥和蕙姐姐成亲才一个月啊,蕙姐姐怎麽能在二哥面前被他们这样侮辱,她想咬舌自尽,却被他们点住穴道,一个人哈哈大笑著说:‘想死,没这麽容易。'二哥只好骗他们,假意说愿意招供,可是他是大光明教的人,做下背叛教主的事决不能苟活於世,临死前有句话要和妻子说。他们哪儿知道二哥是骗他们,就答应了。二哥抱住蕙姐姐也不说话,只是用力抱著。蕙姐姐大概知道二哥想干什麽,眼泪不住地流。後来二哥说:‘蕙妹,咱们来生再见吧,到时候我不练武功,做个读书的秀才,和你安安稳稳过日子。'说完,二哥在蕙姐姐脸颊上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