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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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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你妈的!又被围死了!真邪门了!”老旦丧气地发出一声哀叹。
  10年来,他不知打过多少仗,一小半是在鬼子的包围之中。以前被鬼子包围是因为国军跑得慢,装备差,面对飞机坦克一大堆的日军,指挥部喜欢深沟高垒地大打阵地防御战,被日军包围是家常便饭。可是现在的国军,该有的东西都有,居然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望!唉,管球的哩,爱咋咋的,又不是没被人围过?倒也有值得安慰的事儿,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鬼子稀里糊涂地投降了,这才终于从西南回到了中原,眼下国共中原逐鹿,看来要有些日子,可毕竟离家近多了,说不定哪天就可跑回家看看。
  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没有任何好的或者坏的消息。女人这些年都是咋过来的?鬼子该占领过板子村那地方,女人孩子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么?他们有没有逃难?去年中原蝗灾,造成大范围的饥荒,听说饿死了几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家里没个像样的男人顶着,女人的娘家也在发大水那年人丁稀疏,家底没落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想到这里,老旦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也好有个着落。
  共军终于不冲锋了!
  夜深人静,战壕中冷入骨髓,老旦钻在棉大衣里,用热水杯子焐着冰冷的手。天气实在太冷,一口痰吐出去,会立刻硬梆梆地贴在壕边。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身上冻得发麻,手脚动弹动弹仿佛还更冷,只好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亮,盼着白天早点到来。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下午的大风吹得嚣张,让天空如今没有一点云晕,肃杀的战场被照得通亮,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共军那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的光芒。被围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放弃对这边的打击,有时只为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都锲而不舍地轮番进攻,他们虽然死伤惨重,却实现了一步步对国军进行防线挤压这个明显的作战意图,直让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如今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或多或少都要冲锋一下子,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得竖起一只耳朵。他们一路吐着白汽就冲过来,飞奔的布鞋把冻土踩得“咯吱咯吱”乱响,把本来已经冻得神经衰弱的弟兄们刺激得浑身发麻。不过,这仗基本还可以打个平手,毕竟国军这边也是硬梆梆的主力老兵,意志顽强火力凶猛,只是共军死的人越来越多,而国军占的地盘却越来越少了。
  昨日,西边攻来的共军很像是一支新增援的生力军,根本不把那条烂命当回事,背着炸药往碉堡上撞的人一个接一个,那劲头好像是和女人闹架憋了10多天没上炕的饿汉。饶是老旦的这帮弟兄多是老枪,也被打得撒开腿脚跑路。碉堡里的弟兄原以为待的是最安全的地儿,可以一只手打枪,一只手把烟,这下可好,共军的这种打法让这些坚不可摧的临时工事简直成了活棺材。一到晚上,共军就脱光膀子拼命挖战壕,汗流浃背吆喝震天,丝毫不把已经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照常理,共军不会在这么亮的夜晚进攻,但他们也不担心国军会反攻,只一个劲地那里埋头挖沟。在老旦看来,共军挖沟的劲头是如此之足,飞机炸大炮轰也遏制不住,他们把个平原挖得像个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近得可以给你递烟抽了。国军显然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几次反攻尝试都鸡飞蛋打,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不停,可就是不见一个友军能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守武汉的铁汉将军——李延年的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20公里之内?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上风头的一个战士正蹲在那里拉屎,熏得他忙点上一枝烟,背过脸去喘气。那冻得哆嗦的小兵因为缺乏蔬菜和饮水,在那边骑马蹲裆快半个时辰也没有拉出什么货。壕里已经有弟兄在大声抱怨了,把那小兵急得手足无措,可再另寻地方痛快是万万不敢的!就在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的半个脑袋,现在尸体还泡在屎里——两边的距离太近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突然从共军那边喊过来,在寂静的夜空里,他的不知哪里的口音异常清晰,惊得老旦一个激灵,战士们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别困觉啊,你们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一边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哩?明天别让俄撞见你,看在老乡分上俄留你个全尸!”这位共军战士嘴还挺厉害,听他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的份。
  “就你个灰个疱?过来个球?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俄探出来!让俄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语气变得缓了。
  “你管球爷哪里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还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俄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俄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俄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非常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儿投降改姓了“共”?日你妈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你妈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不过杨北万娃子这会儿就该高兴了,他的几个兄弟肯定没死!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这是他娘的咋回事?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共军战士突然唱了起来,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四野无处不闻。国军战士也不再说话,两边的战士们都静静地听着这个人的歌声,死一般寂静的战场因了这歌声而有了一丝生气,尽管这把声子有些难听。
  老旦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的战士们。只见战士们都缩成团围抱在一起,相互用体温取暖。很多人脸上和手脚都冻出了千奇百怪的疮,他们都睁着眼睛,望望自己,微微点一下头算是招呼。杨北万裹着毯子抱着夏千副连长,正在帮他取暖。昨天共军进攻的时候,副连长夏千被手榴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一咳嗽就吐血。两个医务官都已经被打死,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就再没法子了,弹片还在他的身体里。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小兵娃子见手榴弹掉在裤裆里冒起了青烟,早吓得屎尿迸流了,夏千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就在半空里爆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杨北万被夏千挡住了,球事儿没有。
  老旦凑近来看,杨北万已熟睡过去。夏千靠在壕边上,嘴微微张着,双手交叉在袖管里,仰头望着天空。他的一只眼瞪得溜圆,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知道他已经死去多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尖,他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他伸手想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圆睁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昏睡的杨北万,指了指已经死去的夏千,这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战士们更加悲伤。老旦不忍心再看下去,对着旁边的几个战士示意,早已看在眼里的战士们轻轻地过来,拉开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两个战士抱起夏千的尸体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被剥光衣服赤条条地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就冻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呢,毕竟还有很多活人都没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旦就咧开嘴哇哇地哭了。他一哭就不可收拾,阵阵哽咽呛着寒风,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虽然早已经见惯了死亡,可是夏千这位亲密的战友,这位救过他命的鄂北汉子就这样死去,仍然让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时候认识的战友。日军投降之前,夏千所在的队伍被打垮,此后就一直在敌后打游击。二百多人大多是各个部队被打散的游勇,不少原来还是土匪,他们拿着正规军的武器,穿得却像叫花子。收编的时候,他们衣衫褴褛臭不可闻,一列队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敌后,他们专找落单的鬼子小队收拾,或是趁着鬼子睡觉扔一串手榴弹,鬼子地方驻军对他们头痛无比却无可奈何,只好把气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几个他们曾经驻扎的村子。夏千得知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带着一队人马趁鬼子出城巡逻的时候,冒险潜入县城,将日军营地随军中心的三百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都堆在一起烧了。一时整个县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生怕鬼子胡乱报复杀人。
  老旦的连队差点栽在夏千这帮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没有见过国军啥球样,以为是鬼子的新部队。夏千让他们在路上埋好了偷来的鬼子地雷,绳子正要拉的时候,夏千才发现是自己人。老旦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一尺来长的叫花子冲到队伍前面,突然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抱着他哇哇大哭,他身后两百多个叫花子也从暗处拎着枪钻了出来,吓得连队的新兵手直哆嗦。日军投降之后,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队的时候,老旦正威风凛凛地边走边看,时不时还踢两脚坐在地上挨训的小鬼子。一个鬼子突然冲过来,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老旦分明闻到了手榴弹冒出的青烟味道,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可他无论怎么掰也挣不脱这鬼子的双臂。在这紧急万分之际,夏千飞奔上前,用他那两条强壮的胳膊喀嚓一声直接拧断了鬼子的头,将死鬼子连同他身上那几颗冒烟的手榴弹飞快地扔进了鬼子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炸得人仰马翻,夏千又走上前去,照着还在哀号的鬼子每人头上补上一枪,补一枪骂一句,吓得其他鬼子心惊胆颤,纷纷躲避。
  夏千曾兴奋地告诉老旦,离他家里只有百十里地了。自打从陪都开始东进接受鬼子投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终于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下令,将受降工作就地移交,甚至让鬼子自己维持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那边的歌突然不唱了。随着共军一阵慌乱的喊叫,老旦听到了头顶上炮弹的呼啸声。国军的重炮又开始轰击共军的阵地,火力仍然很猛,老旦这边都能感觉到地在晃动。共军那边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刚才唱歌的那个兵说不定此时已经被炸得连个渣都不剩了。战士们已经厌倦于把头伸出战壕欣赏自己炮兵的杰作,而任由炮弹嗖嗖地飞过阵地,在不远处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烟花……
  炮声过后,天也朦朦亮了。老旦抖落一身的尘土,支起身子向共军阵地望去。
  将近一个小时的炮轰,将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几乎夷为平地,铁锹和共军的尸体炸得到处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借着燃烧的火光,老旦看到共军一边收拾着同伴的尸体,一边又开始挥动铁锹挖壕了。他们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行动整齐划一。这边偶尔有战士打个冷枪,共军也全然不加理会。被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刚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过,反而变得好挖多了,不过几袋烟的工夫,共军士兵的脑瓜顶子就消失在他们新挖的战壕里,只见一面面巨大的红旗招摇在阵地上,随着晨风微微摆动。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点上烟袋锅子,叭嗒两下打上了火。
  突然间,后面传来一阵骚乱,躺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打头的是个上尉军官,獐头鼠目,瘦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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