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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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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
  原本应该清脆的枪声变成了像是小钢炮的声响。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枪栓和座头等零件被炸飞,稀哩哗啦地砸碎了钟文辉的半个脑袋。老旦惊愕了一阵,方明白是那枪炸了膛,毕竟是多年前的老枪了,里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锈或是进了沙石。钟文辉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经把检查枪支忘得一干二净了。
  钟文辉半个脑袋带着红白相间的脑浆飞到一米之外,将他身边的一个后生染得斑斑驳驳。那些后生见了这恐怖的情形,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扔下手里的枪,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头去看钟文辉的脸,却只看见一只圆睁的眼睛,把人世间最为阴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妈!”
  老旦勃然大怒,抬脚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吓得瘫软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远。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从裤管儿里流将出来,发出一股恶臭……
  “爹……”
  老旦突然觉得一阵疼痛从体内泛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利爪穿过胸膛死死攥住了。刹那间他感到天晕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汪大水。水光里,有盼正和几个年轻人跑来,他们瘦弱得如同水沟中的蒿草,飘飘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终于变成一片漆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抢回来的粮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粮食虽然也有些发霉,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各家各户都分到了极其少量的粮食,就这么将就着挨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来交涉过两次,但是粮食已经一粒都不剩地分给各家了,此后,西堤北人就再没来过。
  西堤北钟文辉之死,被那几个吓傻的后生描绘成了老旦的开枪神速——没见老旦拿枪,子弹已经爆了钟文辉的脑袋。西堤北人放弃了武力挑衅的想法,同时也放弃了生命。开春的时候那边传来消息,全村人已经饿死八成,剩下的人拢在一起,蹒跚着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后死去的人都没人掩埋,各家各户都坐着躺着大小不一的尸骨。路过的人推开一户人家,只见4具白骨整齐地躺在炕上,衣服或许是被人扒掉了,连一块布都没有留下。
  老旦病倒了,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脚医生的诊疗,说他没病,就是饿得久了伤了元气。他受伤的身子骨原本就脆弱,几乎半年没吃过什么肉,天天只有一点菜汤糠团充饥,身子早已经虚得一塌糊涂。老旦的生命力让郭平原万分惊讶,这几乎已经是一具熬干的油灯了,竟还能够仅凭几口粥就能够继续喘气。在经历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惊吓后,郭平原骤然对老旦产生了巨大的敬意,并萌生出一种迷信式的崇拜,认为钟文辉的那一枪之所以没要自己的命,并非是那枝枪的问题,而是老旦的煞气保佑了自己。他从亲戚家牵来一只3个月大的黄狗,送给老旦看家护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顿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计较权力得失了,说话也和气得像个老妈子。公社对抢粮事件的调查也被他挡在外边,对老旦新的批判会,也因为他的保护未能召开。村民们对他的尊敬赫然提高,觉得这人已经变回了多年前那个给八路推车的乐呵呵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将吃完最后一粒米的时候,国家的赈济粮终于到了公社,再分到各个大队。劫后余生的人们已经连欢呼的气力都没有了,只顾嚼着几乎已经忘记味道的麦粒和大米,饱吃一顿之后,便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便开始有人喊“毛主席万岁”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喊起来,直到把干哑的喉咙都喊破了。此时艳阳高照,无风无云,天却突然下了雨。人们一下子噤了声,纷纷抬头看天,只见那雨下得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们煞是觉得稀罕,连连称奇了!这难道还不是福兆双至的好日子么?不少人伸出舌头去尝。有人说这雨是甜的,有人说这雨是涩的,鳖怪说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气。不管怎样,村民们都觉得这雨毕竟是老天爷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绿油油的庄稼和蔬菜了,老天爷毕竟还是给大家留了一条活路。
  “老天爷万岁!”
  鳖怪高亢的嗓门放声大叫了。
  “赶紧闭上鸟嘴!你这是什么思想?还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还敢喊别人万岁?”
  谢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鳖怪一把,鳖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个结实的屁蹲。鳖怪的老婆不干了,一个头槌将谢老桂顶了个仰倒,摔得他一身泥水。
  “喊老天爷万岁咋了?老天爷不下雨,不让咱发现那些鬼子的粮食,咱早就死个球的了!”
  鳖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这一喊,全村人几乎都听见了。谢老桂的婆娘见男人吃亏,伸开十爪就朝鳖怪婆娘抓将过来,乡亲们把她们拉开了,说要打也等吃饱了再打,省点力气还要种地哪。
  老旦终于熬到了吃上正经的米面,从濒危状态中渐渐丰润了起来。大队里有了米面,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后终于有了猪肉和鸡蛋。量虽有限,不过看来板子村的粗粮和鸡鸭很快就能跟上来,到时那日子就像是神仙过的了。有盼饿下去30多斤,但是精力仍然旺盛,成了生产队的排头兵,饭量大如牛,半年下来长回去了,又是一条壮硕的好汉。
  这时,中央开始在农村进行“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的运动。板子村开始有序地进行生产和建设调整,恢复元气的乡亲们不敢怠慢,纷纷投入了新的生产之中。
  翠儿终于没有恢复过来。她干瘪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杨树一样无可救药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偻的身体也再不能挺直,浮肿虽然消了,头痛病却落下了根儿。好在郭平原调理了一些草药给她,说于性命无碍,只是苦吃得太透,着实硬挺不起来了。郭平原关照了翠儿,说翠儿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干活了,翠儿倒也乐得搀着老旦下地四处遛遛狗,这狗极通人性,十分恋主,别人喂的东西根本不吃。老旦给它起了个名:五根子,算是纪念战场上那个可爱的老乡娃子。
  “活过来了……托主席的福啊!”
  “是哩,党和毛主席想着咱哩,没让咱也饿死。”老旦和着翠儿。
  “西堤北村咋办呢?村子都空了!”翠儿问道。
  “公社会有安排的!”老旦宽慰着女人,可自己对这点也是不大确信的。
  “你这个右倾应该没事了吧?一年多没动静了……”翠儿心下还是不无担心地问男人。
  “管球的哩!有事没事俺都活过来了,他们不能让俺饿着吧?”
  “没事,俺把粮食都藏好了,饿不着你了!”
  “公社号召咱村儿节衣缩食,富余粮食和肉、蛋、布匹尽量卖给国家。苏修催得紧,国家在紧着还债哩,听说周总理都已经不吃鸡蛋了……”
  “苏修咋那不是东西哩?这不比上地主恶霸了么?不晓得咱国家现在日子紧?再说咱都和他们翻脸了,欠他们几个年头,他们还能过来抢不成?”
  “那不成!咱毛主席说一不二,说话算数,翻脸归翻脸,人家当年也帮过咱们,不欠这个人情。咱也省着点,别让党中央毛主席为难……”
  “就你积极,你快饿死的时候,也没见谁稀罕你的死活……”
  “国家的粮食最后不还是到了么?党中央还是惦记着咱们哩……”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1)

  这漫长而饥饿的日子给了谢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像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华会在如此可怕的饥饿中度过?这段每天只为一口食物而绞尽脑汁的生活让他几乎疯掉。他经常用矿石收音机收听广播,发现城市的生活远比农村幸福得多,大家都凭票供应粮食和副食。城里的人们还经常看电影,经常组织各种集会庆祝节日,较之板子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那城市里简直就是天堂。饥饿中的人们把生命的尊严放弃得一干二净。有盼永远不会忘了为了捉住一只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里地,摔得满身青肿的经历,他几乎要被那只兔子拖死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用一块石头砸中了那畜生的头。他都等不及烤熟这只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只耳朵。这种记忆是如此可怕,他在梦里竟然梦到这只兔子在疯狂啃噬着自己的耳朵!
  这种记忆留给他的除了耻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亲就苟延残喘在炕上,每日期盼着自己有所斩获,一只麻雀,几条蚯蚓,半只皮鞋,都会成为他延续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没有遭受像西堤北村子那样的灭顶之灾,这算是幸运的了!他为这个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边的每一颗沙石都让他感到威胁。这是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死都变得毫无意义。要想忘记这种耻辱,摆脱这种不安,他意识到,必须要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离开那个不起眼的县城,到北京去,到中国的心脏去,在长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脚印。那是一个不会被遗忘的殿堂,那里离毛主席最近,只要努力,就有勃发的机会,更可能干出一番辉煌的事业来。
  知耻而后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来在县中学称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
  谢有盼把所有的抱负深深藏在了心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22岁的他又申请回到了学校,变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学期,他的成绩已经攀升至全年级前10名,可这个成绩他仍旧不满意,在这么个学校还不能考第一名,怎么可能报考北京的大学呢?谢有盼迸发出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学习热情,除了吃饭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学习了,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他的脸上经常被油灯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习了。同学们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们这些人就笑吧,等我到了北京,你们回家去种地,弄不好接着挨饿,看你们还笑?
  县一中师资力量跟不上,教师又饿死了几个,学校就和管理农场的党组织做了协调,让这些右派在改造和学习之余来任些课。右派们的到来很快提高了学校的教学质量,他们很快从简单的临时任课变成代课老师,再被悄悄地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学生们对这些革命经历丰富和知识渊博的右派们很是欢迎,并不介意他们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谢有盼的班主任是个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间农场的铁原区地委书记,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头,长得黑不溜秋其貌不扬,可名字却叫白希。听说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员家庭,父亲曾担任过北洋政府的教务次长,在北洋军阀混战中受了连累,被冯玉祥的部队打下了大狱,出狱后带着家人还了乡。白希22岁跟了共产党,那年日本鬼子入了关,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学渊源让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隐秘地周旋于鬼子和国民政府之间,获取了大量情报,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面,解放后就任当地的地委书记。
  白希曾给省委写过一个调研报告,主张在豫东地区开展人口数量统计和生育指导工作。他注意到在黄泛区的人民为了增加人丁,以图将来家庭里能有更多的劳力用于垦荒和生产,正在不加控制地生育人口,给当地的粮食和卫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压力,于是就写了这篇报告。省里非常重视,还派了一支考察队下来了解情况。孰料至57年8月后,北京突然开始批判北大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省一级党委意识到问题,下令停止在铁原区的人口调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书记。可事情还没有完,到59年,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马寅初又写了《重申我的请求》一文,表示要坚持真理,“绝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进一步要求翻案。于是马寅初的学术问题成了右派向中央进攻的政治问题,对他的批判升级了。这直接导致了千里之外的白希遭受飞来横祸。白希公然支持马寅初对中央的反击,在枪口上挨了个正着,一纸文书下来,他就被游街示众了,很快又被赶进了农场。
  白希投身革命几十年,却在炕头上挨了雷劈。他进行的一项最远离政治危险的人口调查工作竟成了他获罪的来由。好在白希这人心宽,错可以不认,这倒霉可以认了,比起那些个“反革命”的悲惨下场,他认为自己的遭遇还算好的。农场里一起改造的都是各地的书记、县长、统战部长等相近级别干部,平时大家都有的聊。农场里没有批斗,只有日复一日的劳动和学习。开始还有人看着,后来地方武装部的人发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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