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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对新玩法不是很适应。一耳光打给下方,下方本能地跳起来反击,耳光就没法往下传,整个规矩就乱了。只是经车管教教练,大家才慢慢克服本能,眨眨眼,想一想,弄明白自己出手的方向。这样,一阵噼噼啪啪下来,我们总算把耳光传得很顺利,但人已经晕了一半。在他叫停之后,我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听到最可怕的一句:再玩!
又是几轮传递,耳光扇得大家头昏眼花,渐渐有点看不清人了。天旋地转之中,我觉得旁边有个家伙的上身与下身已经错位,另一个家伙的脸则窄成了一条线,黎头则在一个劲冲着我笑,身子一张纸片似的在风中飘摇。我肯定也是傻了,大祸可能就是这一刻铸成的。
不知什么时候,锁门的声音清清晰晰地传来,意味着车管教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扑通一声来了个狗啃泥。
“你这个臭杂种没王法了!”我听到了黎头在大叫。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骂我。我后来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我坐在他上方,耳光都扇在他脸上,早已使他怒不可遏。一不留神就把他打重了,更使他狂怒无比。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受害者啊,被我的上方打得更重,左脸早成了热面包。我那一刻只惦记着身后晃悠着的电棒,哪里还管得住自己出手的轻重?
报告政府(10)
他揉着自己的腮,狠狠地啐了我一口。动物们和工具们立即遵令上前,一张棉毯蒙住了我,对我来了一通黑打。这些王八蛋落井下石,冤不找头债不找主,把我当成了今天的出气筒。
十
黎头是个半文盲加法盲。他的上诉书我根本没法写。如果我告诉他,杀坏人与杀好人都是杀人,在法律上同罪,没有什么不同,他一定会惊讶得两眼圆睁,好像我是一个火星来客,两腮支着十几片鱼鲫。
如果我告诉他,法律就是法律,一般不考虑一个强盗在打杀时是冲在最前还是躲在最后,在逃跑时是溜得最快还是撤在最后,在分赃时是比较贪心和还是比较大方……法律不会在强盗中评劳模,而且越是劳模的强盗,有时越会遭到法律的严厉打击。他对这种说法肯定更会惊讶得缺氧,好像我不光两腮支着鱼鲫,而且一步步精确计算,硬是把一加一算成了一万。
这样说吧,他也许知道什么是犯罪,但脑子里另有一套歪理邪说,出口就是胡言乱语不着边际。比如他看不上贪污受贿,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它武不武,文不文,只是依仗权势和关系,不劳而获欺世盗名,好汉不为也。他也看不上盗墓、扒火车、撬井盖,割电线,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它们太累人,简直是重体力劳动,搞得一个个黑汗水流,气喘吁吁,就像乡下的农忙,一点都不爽。用他的话说,可以流汗的地方满世界都是,那些鸟怎么喜欢流汗?怎么不到祖国大西部去支边?
他最蔑视的罪行,要算嫖娼了,尤其是“因公嫖娼”——这是一个嫖娼犯的说法,指消费公款的公关接待活动。
这个嫖娼犯是个山东大汉,堂堂仪表,算得上小帅哥。他刚来我们仓时,对门14号仓的牢头还通过劳动仔捎来口信,说这家伙有钱,是老七的好朋友,要黎头多加关照。黎头还算讲规矩,一开始就让嫖娼犯当上了上等人,可以随牢头一起进餐。对方也够朋友,面子大,一来就获得管教批准,带来了四箱饼干和面包,两箱鱼干和咸鸭,外加两箱矿泉水,差不多满满堆了一个屋角,让全仓的伙食标准大大提升,众人喜出望外。只有雄鱼头有点悲从中来,美美地咬了一口咸鸭,感叹他儿子没跟着他享上福,恨不得儿子也来蹲仓。
“哎呀,他上次帮别人销赃,本来是可以进来的。后来就是工商局插一杠子,只判了个罚款!”他遗憾地说。
不过,嫖娼犯太多话,一旦吃饱喝足就开吹,说这个城市最大的立交桥就是靠他引进的资金,说这个城市的新机场也是靠他的关系才得以立项。他还认识市长、厅长、中央军委秘书,国务院副总理的媳妇等等,同他们三天两头就要在一起吃饭的。尤其是同黄副省长一家人,几十年来从不分你我,五粮液一喝就是半箱,一瓶瓶地吹,咚咚咚,开五粮液就像开矿泉水。他说形势发展太快了,他现在正操心两个新项目。一是要把港口整个卖给美国,一共卖十二个亿,一个子也不能少。这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二是要把整个城东区的改造承包给日本公司,由他来做第二轮主谈代表,这样不仅可以在这里再造一个香港,还可以解决十五万人的就业问题,让全市的经济增长至少增加两个百分点……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捡一块枯泥,在地上画出新开发区的轮廓,说金融区在哪里,电视塔在哪里,哈佛大学的分校在哪里,迪斯尼乐园在哪里,沿湖绿化带是什么模样。一些犯人围在他身边,撅着屁股看规划,对画在地上的新生活啧啧惊叹,充满了无限向往。不过有时也问出比较愚蠢的问题,比如迪斯尼是什么意思呢?这让嫖娼犯一阵好笑,不过最后还是耐心给予解释。
当时,小脑袋还没有结案,一直以为自己是死罪,虽然听不懂嫖娼犯的话,但模模糊糊知道是好事来了,还知道模模糊糊的好事与自己无关了,于是更加悲哀,一连两天没怎么吃饭。
很多人已经看出了嫖娼犯的身份不凡,忍不住凑到他身边,向他打听一点有关法院和官场的情况,希望他帮个忙,关心一下小弟的案子。他倒是个热心人,有求必应,不仅详加询问和指导,还闪烁其辞地许诺,比如说:“你的案子我会注意的。”或者说:“你放心。我事情再忙,时间再紧,该管的事还是一定要管。”或者说:“你不要急。你在这里安心改造。等我出去以后,我看看,我看看……好像王处长是管这一方面的吧?要是王处长不管,刘处长肯定会管。”他没有说明王处长和刘处长是谁,没有说明他找姓王的或姓刘的要干什么,但这一类含糊已经足够,已使很多人深受鼓舞。
“你说这事还要等多久呢?”有人这样问。
“唉,不会太久了,不过要紧的是政策还没有落实到位啊。”这种回答不知所云,只是让旁人一头雾水,又不好再问。
黎头本来也想去问问案子,但一直没怎么听懂对方的话。“市场化的体制框架还要进一步完善”,“这件事必须经过党委的集体研究”,“普法教育一定要落实到基层”,这一类奇怪的话灌下来,黎头只能目光迷离哈欠连天。对方说到什么单位和人,还总是不忘了指明级别:看守所,顶多是个副科级吧;建设银行的分行,顶多是个副地厅级吧;福海寺的智海法师,算什么呢?他有什么样资格坐二点零的广州本田?怎么可能有那个待遇?这个事,宗教局也不来管一管,都是白吃饭的官僚,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他愤愤地把矿泉水瓶子狠狠地摔向墙角。
报告政府(11)
黎头吓了一跳,回头对我说:“这家伙脑袋进水了吧?”
“听他口气,倒像是个干部。”
“干部就这样子?那还不把老百姓统统搞蠢?”黎头十分困惑,也十分不满,“这号鳖,只有用扫把抽屁股,用鞋底抽耳光,逼他每天挑一百担大粪,他就会讲人话了!”
十一
黎头夹光了胡子,梳齐了头发,以水代油把头发抹亮,换上一件洗过的衬衫,兴冲冲地召集众人审案。这种审案其实也是娱乐,无非是让犯人们各自交代案情,可能的话,还要表演案情,比如盗窃犯表演撬锁盗车或者飞檐走壁,诈骗犯表演假钞调包或者扑克调包,扒手小偷则表演两指神功,包括在开水盆里取硬币,没等你看清楚,五分钱硬币硬是从水盆里夹了起来,手指还真没烫着……这一切让我大开眼界。
在我看来,这些老老少少其貌不扬,其实是高手如云,在这里岗位练兵,经验交流,犯罪综合素质必将大大提高。
见大家已经表演完毕,黎头把目光投向嫖娼犯,意思是现在轮到你了。
嫖娼犯一惊,有点意外地红着脸,浑身上下不大自在,假装糊涂地朝身后看一看,发现身后没有人,实在没有可以拿来误解和搪塞的东西,就说时间不早了,睡觉吧,睡觉吧。
牢头巴掌一抬:“怎么?看弟兄们不来?不给弟兄们面子?”
“兄弟,我那点事能做不能说的,怎么上得了台面?再说你们也肯定看过黄色录像带,还能不知道那点子事?”
“我们今天就是要看录像带。”
“看立体录像带!”有人追了一句。
“我年纪这么大了……”
“你是不是一胯的梅毒疮怕我们看见?”
大家笑了。我这才听出,黎头今天出言不逊,有点来者不善,大概是存心杀一杀对方的气焰。其实,嫖娼犯牛皮哄哄,但也不算太坏,至少对弟兄们还算大方,黎头为何没有容人之量?我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看着嫖娼犯插翅难逃,不敢抗命,忸忸怩怩好半天,马马虎虎脱了一下裤子,算是应付差事。黎头见大家都笑了,没再说什么,抽完一支烟就去睡觉。
还算好,小斜眼今天没有太为难对方,大概是顾及对方的年龄和身份。但接下来的日子里,嫖娼犯颇有挫折感,不怎么说招商新项目了,好像当众脱过一回裤子,暴露了一下小如蒜头的玩意,让众人大为惊异、失望以及蔑视,实在很没面子,再谈改革开放就不大合适。他探头探脑,坐立不安,只是频繁与警察和律师交涉,一天之内去接见室好几次,有时在门口与车管教嘀咕一阵,很神秘的样子,还借对方的手机打过一次电话。
他打过电话以后很高兴,满脸笑容哼着戏腔。我问他为什么这样高兴。他连连搓手,说他的律师很得力,他的朋友也很帮忙,花了几万元捞人跑案,也就是为他疏通关节。现在形势大好,副省长的大公子都出面过问了,他大概过几天就能出去了。他喜不自禁地夸耀:他一出去就可以上狗肉馆喝啤酒。世界上只有狗肉最好吃,尤其是那种小狗,从笼子里揪出来,毛茸茸的,一棒一个,打得它口吐鲜血,马上剔毛下锅。
要不是我一个劲给他使眼色,他可能还会大冒傻气地憧憬下去。我事后告诉他,黎头正好喜欢狗,尤其喜欢带着大狼狗,黎头这时正巧走过来了,不过没有说狗。
“你说你过几天就出去了?”
“嗯啦,快了快了。”
“到底过几天?”
嫖娼犯赔上一个大笑脸:“估计……也就是三五天吧。”
“三五天?三天还是五天?”
“可能……五天吧。”
“这是你说的。”
“我估计,估计是这个数。”
黎头哼了一声,“好,我就给你五天。你记住了,你要是五天之内没出去,你就是撕毁合同。”
对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看看我。我也不大明白,看看牢头,发现他吹着口哨又去了墙角,再次练起了俯卧撑。
仓里的气氛变得有点沉闷。大家感觉到了什么,对老嫖客表现得有些疏远,至少不大怎么同他套近乎。这一点嫖娼犯自己也可能感觉到了,眼里总是透出不安和疑惑: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一天接上一天,接上一天再接上一天,当他发现自己的饼干也没人吃的时候,也没人找他说案子的时候,试着去讨好牢头,要送给对方一件毛衣,好歹是个患难与共的纪念。
这件毛衣看来质地还不赖,对方倒没怎么拒绝。
第五天晚上,嫖娼犯在厕所里洗完澡,抹了点头油,提着毛巾兴冲冲走出来,突然发现仓里鸦雀无声,几十个光头围成一圈,都盯着他。
“你们……”
“不玩扑克啊?来来来,扑克在哪里?”他见没人回应他的笑,不知该怎么办。
“矮下!”有人突然发出怒吼。
更多人的吼声跟进:矮下!矮下!矮下!……吓得嫖娼犯一个趔趄,还没看清眼前是怎么回事,两膝就已经扑通一声着地,刚抹上油的头发搭拉在前额。
“你今天怎么还赖在这里?还在这里冒领人民政府的囚饭?”黎头走过去厉声问。
“我是要出去的,是要出去的,只是……”
报告政府(12)
“你欺骗了我们各位弟兄,让我们很生气,很悲痛,知不知道?”黎头用错了一个形容词。
“各位兄弟,各位好兄弟,有话好好说。”
黎头不理他,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开读:
魏孝贤,非男非女,四十八岁,山东烟台一鸟人,因嫖娼罪被市公安局拘留收审。
魏犯孝贤身为国家干部,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热潮中,在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