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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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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茅竹只能藏蛇,留着做什么呢?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他还在嘟哝,把已经砍倒的竹竿收拢成捆,扛上肩,总算出了门。
  不久后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家,一进院门,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主人——又是那一嘴胡楂,像一把刷子没剩几根毛;还有两大块嘴唇,冲着我一番哆嗦和拥挤,总算挤出几星唾沫,是高高兴兴的唾沫:“回来了啊?”在他的身后,两头牛也有主人的悠闲自在,一边喳喳喳啃着草,一边甩着尾巴,拉下了热气腾腾的牛粪,惊动了上下翻飞的牛蝇。我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定睛一看,这刚刚用石板铺成的路,刚刚开垦出来的菜地,刚刚搭就的葡萄架子,明明还有我的手温。这围墙外的一棵大树和远远的两层山脊线,明明是我熟悉的视野,怎么眼下反倒让我有一种反身为客的紧张?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没好气地问。
  他兴冲冲地指着一块菜地:“这里的地湿,你不能种番茄,只能种芋头和姜。你得听我的。”
  他又指着樟树那边说:“那下面有两株好药,五月阳,你不要锄掉了,等我秋天再来挖。”
  我完全不懂什么五月阳,也不在乎两株草药由谁挖走以及什么时候挖走,但我无法容忍他这种兴冲冲的劲头,这种无视法律和搅乱社会的口气。“你到底是谁?我同你说,这是我的院子,我买下来的院子,我办了土地证的院子。这个意思你不会不懂吧?你要挖草药,要放牛,要砍茅竹,可以到外边去。你如果要进这个院子,就得经过我的同意。你懂不懂?你要不要我拿土地证给你看看?”
  他怔住了,似乎再一次难以理解这么深奥和复杂的道理,“你是说,你是说……”
  “我是说,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放牛。”
  “这里不能放牛吗?”
  “你觉得这院子可以让你放牛?”
  “牛最喜欢吃这些茅草,你留着反正也是没有用……”
  “留不留是我的事,对吧?”
  “你要留啊?你要留,就早说啊。我不知道你要留。我不知道。你要是早说一句,我也就不会来了。”
  他没有追究我不宣而禁不教而诛的责任,吆喝一声,赶着两头牛出了院门,一大捆牛草在他肩后晃荡,叶尖沙沙地刮扫着路面。他当然没有带走他的牛粪和牛蝇。
  我给院门加了一把锁。
  我加了锁以后才知道他的来历。他叫李得孝,外号孝佬,是附近的一个农民。只因为我买下的这块地,原是分配在他名下的责任地,二十多年来,已经被他跑熟了,甚至被他家的牛跑熟了,一放绳,根本不用驱赶,牛就乖乖地直奔这里而来。眼下,他不是不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变化,不是不知道这块地经乡政府征用,最终卖给了我这个外来人。但他砍茅竹或者割牛草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往这块地上窜。想想吧,他熟悉这里的茅竹,熟悉这里的茅草,熟悉这里某个角落的五月阳,憋一泡屎尿甚至也曾经习惯性地往这里狂奔,一心要来增肥活土。他一时半刻哪能割舍得下?他远远就能嗅到这里的气味,远远就能听到这里发芽或落籽时吱吱嘎嘎的声响,连睡梦中一迷糊,也能感触到这里在雨后初晴或者乍暖还寒时的一丝抽搐或跃动。对于他来说,这些当然比一张土地证更重要。有人告诉我,自从我不久前两次把他逐出门外,他还是有点半醒不醒,好几次还扛着锄头来到我家院门前,见门上一把铁锁,才怏怏地蹲下或者徘徊,最后掉头而去,嘴里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
  他没有大喊大叫地打门,就算是够清醒够冷静的了。我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还会在一把铁锁面前恍惚,就像把一个儿子过寄给了人家,但很难把这个儿子视为人家的骨肉,一不小心就还会叫出什么乳名。
  我的目光越过院墙,看到了墙外起伏的青山,看到了雨后的流雾在山间悄悄爬升。我这才发现自己对这里所知甚少。
  说起来,我在这里已经居住了三个月,也许往后再住上三个月,再住上三年,我也无法得知这里的全部故事。就拿对面山上那个无人的峡谷吧,我只知道它在地图上叫“珠波坳”,或者是农民平常说的“猪婆坳”,一个诗意的名字不时散发出猪屎味。到底是“珠波”还是“猪婆”?在一个旅游者眼里,那条峡谷也许只是一片风光,只是春天的映山红和秋天的落叶红。但在一个勘探者眼里,那里可能不过是丰富的酸性红壤和页状层积岩?是勘测记录里来自侏罗纪时代的云母矿和含硫铁矿?同样是那条峡谷,对于一个耕作者来说,也许更意味着竹木的价格、油茶的产量、蜜蜂花源的多或少,水源利用的难或易,还有某一年山林垦复时刺骨的寒冷和腿上流血的伤口?我在这里还认识了一位喜欢谈风水的船老板。我知道他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猪婆坳”在他眼里既不是风光,也不是资源或者物产,只是一些青龙、白虎、神龟、玉兔以及来意不明的其他巨禽大兽,是这些神物的伪装和凝固,还有它们对山民们命运的规定。于是,船老板总是在山水中看到了遥远的祸福,有时会被一棵老树的倒下吓得浑身冒汗,或者对某一个建房工地心急如焚长吁短叹。
土地(2)
  船老板近来忧愤交加,因为风水正在遭到漠视和破坏。外来人越来越多了,大多不理睬他的那个罗盘。除了我这样的城市生活逃避者,还有商家要在这里征地,建制药厂和矿泉水厂,还有政府机构要在这里征地建培训中心,还有一家港资公司打算在这里圈地上万亩,建设宾馆、猎场、马场以及生态公园——测量人员已经来了好几趟,陌生的身影和口音让山民们颇为好奇,未来的一切也就变得闪烁不定零零落落。乡政府干部大为生气,说有些农民一听说外人要来征地,就到处制造假坟,骗取迁坟费。乡长在广播喇叭里曾经大声怒吼:有些家伙,平时一没看见他们上供,二没看见他们挂香,到这时候了,就这也是祖宗那也是祖宗,你们哪来那么多祖宗?孝子贤孙想当就当吗?随便挖个洞,丢几根猪骨头牛骨头在里面。想诈骗谁呢?以为我瞎了眼吗?以为人民政府的钱出门就可以捡吗?
  农民对此不服气,在路口上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说人骨头就是人骨头,乡长如何扯上猪和牛,讲出这种浊气的话来?他自己的祖宗未必就特殊些?有本事他也挖给我们看看!再说,那公司老板的先人姓曹,以前就是这里的大地主,只是革命那年吓得白了头发,瞎了双眼,最后一绳子上了吊。但现在曹家香火旺盛,人脉发达,在台湾出了博士,在香港又出了董事长,财大气粗的又要把土地统统往回收。让他家多出几个迁坟的钱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是做了几个真真假假的坟,不也是让他多掏一顿饭钱吗?哪里扯得上什么破坏改革开放?
  说起来,命就是命啊。他们还常常感叹,十几年前修公路时,移过曹家的祖坟。人们发现坟破之际,坟内的热气直往外冒,潮乎乎的鲜味扑鼻,像包子铺里一个揭了盖的蒸笼。你想想,时隔几十年还能有这样的蒸笼,曹家不兴旺发达也是不可能的。这话的言下之意,是他曹家多出几个钱也在情在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见到过曹家的后人。乡长带着一行客人来到我家,照例是无可款待的时候,把我这个院子权当乡间景点之一。客人中领头的一位满头银发,但穿着旅游鞋,背着双肩包,揣着照相机到处照相,照我家的树,照我家的草,照我家的鸡埘和锄头,最后照到我的脸上,似有一种对案发现场的认真仔细,让我有一刻的毛骨悚然。他身后的所谓秘书也是个银发老头,也穿着旅游鞋,但一进门就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大概是太累了。如果不是他们身后还有年轻的一男一女,在折腾着便携式电脑,我觉得这两个老顽童疯疯癫癫,投资开发一类纯属儿戏。
  他们操着台湾式国语,倒是很和善,见人就递名片,见人就彬彬有礼地鞠躬问好,连一个个抹鼻涕的娃崽也被他们笑脸相向,毫无一点寻仇报冤的迹象。
  他们把我家院落前前后后细看了,临走时,照相的老头儿低声说:“你在入秋的晚上是否听到过什么声音?”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笑了笑,吁了一口气,“你这里是个好地方,最好的地方,千金难买。我告诉你,只是有一条,你千万不要冲着西北角那个方向撒尿。”
  我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看我家后门,看了看后门外碧绿的水面,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你听我一句:这个门的朝向要改一下。实在不能改的话,至少要在门外做两个石头狮子。实在不愿做石头狮子的话,门上至少也要挂一面镜子。”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这张门,正对着‘猪婆坳’。民国十六年,那里一夜之间杀了七个人。血光之灾,必留恶煞之气,还是避一避的好。你明白了吧?你要是下水游泳,也千万不要游到那里去。那里不干净的。你明白了吧?”
  我明白什么?民国十六年,也就是七十多年前,也就是比我出生还早三十多年,那里为什么杀人?杀的是什么人?被杀的人与这张后门又有什么关系?
  老头儿言之不详,告辞走了。我事后向乡亲们打听,他们也含含糊糊,没人能说得清楚。孝佬来挖五月阳,顺带找我讨几片瓦,对杀人事更是一无所知,连连摇头,只是说那山峒里原来有一户人家,听风水先生说他家要出三顶轿子,心里十分高兴。没料到一辈子过下来,还是穷得差点卖裤子。主人最后倒也没有找风水先生的麻烦,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三顶轿子倒是没有说错啊,我婆娘结扎是抬出去的,我婆娘遭病也是抬出去的,最后死了也是抬出去的,不就是三顶轿子吗?
  我一听孝佬说起这事,知道他已经糊里糊涂,不是说“猪婆坳”,是说到附近的雁泊坡去了。他的耳朵似乎有点背。
  我跟着制药厂几个人去寻找水源,去过一次“猪婆坳”。我们弃船登岸,劈草开路,沿着一条小溪走进了比人还高的茅草丛,走进了一时明又一时暗的杂树林。我不怕蛇,甚至没工夫想蛇,满脑子是前不久曹家老头儿那很有把握的点头,于是对峡谷里的一沙一石既好奇又提心吊胆。大概就是这里了吧,也许不是。也许事情还发生在前面,在歪脖子松树那里。我不知道溪边那片石滩上是否横过尸体,不知道前面那棵老枫树上是否挂过血淋淋的肠子或者眼球,不知道更前面那一丛火焰般的美人蕉,之所以开放得如此癫狂,是否扎根于一个蚁群曾经密密噬咬过的骷髅。我正在走过一个现场,以致我在一个石头上喘气的时候,觉得这块巨石太凉,凉得很有些来历,让我有点不敢触摸。最后的情节很可能就出现在这里。就是说,那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坡上的草丛里爬过来,把扎进肚子的杀猪刀拔出(这样也许可以爬得快一些),把身上那些鼓着气泡的血水送进嘴里(也许可以解渴和增加体力),眼睛就盯着这块石头,一寸又一寸,半寸分又半寸,希望能在天黑下来以前抵达,好让他或者她看到山下的屋顶(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个水库,也不会有水库边的小船和草棚子)。但那个人可能就在触到巨石之前,伸出的手痉孪了,僵硬了,最后垂落下来,并且慢慢地冷却,然后有蚂蚁、蚊子、蜈蚣、山蚂蝗的聚集……他或者她的衣袋里,可能滚落出一个银镯子,或者是一片人耳——以后查找仇人的证据就此失落。
土地(3)
  一声尖厉的惨叫拔地而起,吓得我全身有抽空之感。仔细一听,才知不是什么惨叫,不是有人丧命,是林子里鸟的喧哗。
  我可以确定,我完全应该确定,我们在这里什么人迹也没看到。除了树上有一张蚊帐般的大蛛网让我心惊,除了一种草叶毒得我两腿奇痒,这里只有各种野花争相开放,足以让你想象自己落入了一个万花筒天旋地转。在一种有草腥气息的晕眩里,你还可以看到一大群蝴蝶扇动着阳光的碎片,遮天蔽日地从天而降,感觉到全身被无数个光点一瞬间击穿。
  坐在这块石头上,同行人谈着引水工程以及将来的大规模开发。我没有什么好说,回望水那边,恰好可以看到村子里的几户人家,包括看到孝佬的那两间瓦房,看见他的屋顶上照例没有炊烟。我知道,他很久没有来我家了。我知道,像其他有些农民一样,失去土地以后,他就去城里打工了。他算是运气不太好,打完第一年工,老板跑了,让他一个工钱没有拿到。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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