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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自尊大,称汉语中这类语言奇珍也十分富有,叹中德遥隔,“东西海之名理同
者如南北海之牛马风”,“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如《墨子。经》中就说过
:“已:成,亡。”此为单词对义的范例。成与亡二义相违相仇,同寓于“已”。
若指做衣,“已”便是成;若指治病,“已”便是亡。其实无论成亡,都是一件
事情过程的终结,本可齐观。任务完成之时,也就是任务除却之时。目标达成之
地,也就是目标消逝之地。《红楼梦》中有“好了歌”,宣示好就是了,了就是
好,盛与衰邻,成以亡随,这几乎是对“已”字最人生化的反训和分释。
如果再加诘究,可发现这些对义的单词,多是动词,多是对事物运行过程的
抽象归纳。过程就是过程,故合以一词;目的殊别,故分以对义。以一词纳对义,
也许便是彰过程而隐目的、重过程而轻目的的心智流露,深义在焉。现代汉语中
常用的“干”字,大概是动词中最为抽象化的一个。若用于“干事业”,义为成
就;若用于“干掉那人”,义为消灭,凡此等等。洞明之人都明白,干掉了某人,
可能“成就”了某人的名节;干成了一番事业,可能便“消灭”了对这项事业的
倾慕、迷恋以及追求快感。“成就”与“消灭”互为表里,矛盾常常向相反的方
向转化,呈示出否极泰来的前景。也许,对目的的不可过分拘泥,自然带来了对
过程定性上的模糊——一些对义性的抽象动词,莫不就是因为切合了这种人生体
验而得以生成并且日渐为人们所习惯?莫不是隐含着人类对具体功利的某种超越
态度?
语言总是有成因的。我愿把这种多义或对义现象,看成是出于前人的智慧,
而不是出于前人的愚笨。
复词也好,单词也好,无论笔者的理解是否杂有附会,它们的对义现象散发
出来的某种辩证法意味,不能不引人留连驻足。眼下,这些语言现象作为珍贵的
文化遗存,长有所识长有所用者毕竟越来越少了,少于某些文字专家的整饬挞伐
之下,少于芸芸俗众的智力退化和衰竭之中。形式逻辑之法所滤净的世界非此即
彼,越来越精确和清晰,越来越容不得看似矛盾的真理,看似浪子的天才,看似
胡搅的创造。可以想见,如果文字再被电脑翻译机改造一番,这类似乎不合逻辑
的文字将更被斩草除根。在那种情况里,文字的矿石已经变成一批批车间产出的
标准化货品,规规矩矩,乖头乖脑,足敷实用,只是少了许多自然之态和神灵之
光。
当然也没什么。只是可借钱钟书先生一言:“为承学之士惜之。”
最初发表于1992年《湖南师院学报》,后收入随笔集《海念》。
/* 20 */第一部分夜行者梦语(1 )
人在谋杀上帝的同时,也就悄悄开始了对自己的谋杀。非神化的胜利,直接
通向了非人化的快车道。这是“人本论”严肃学者们大概始料未及的讽刺性结果。
二十世纪的科学,从生物学到宇宙论,进一步显示出人是宇宙中心这一观念,
和神是宇宙中心的观念一样,同样荒唐可笑。人类充其量只是自然界一时冲动的
结果,没有至尊的特权。一切道德和审美的等级制度都被证明出假定性和暂时性,
是几个书生强加于人的世界模式,随便来几句刻薄或穷究,就可以将其拆解得一
塌糊涂——逻辑对信仰无往不胜。到解构主义的时候,人本的概念干脆已换成了
文本,人无处可寻,人之本原已成虚妄,世界不过是一大堆一大堆文本,充满着
伪装,是可以无限破译的代码和能指,破译到最后,洋葱皮一层层剥完了,也没
有终极和底层的东西,万事皆空,不余欺也。解构主义的刀斧手们,最终消灭了
人的神圣感,一切都被允许,好就是坏,坏就是好。达达画派的口号一次次被重
提:“怎样都行。”
圣徒和流氓,怎样都行。
惟一不行的,就是反对怎样都行之行。在这一方面,后现代逆子常常表现出
一些怒气冲冲的争辩癖。
真理的末日和节日就这样终于来到了。这一天,阳光明媚,人潮拥挤,大街
上到处流淌着可口可乐的气味和电子音乐,人们不再为上帝而活着,不再为国家
而活着,不再为山川和邻居而活着,不再为古人和子孙而活着,不再为任何意义
任何法则而活着。萨特们的世界已经够破碎了,然而像一面破镜,还能依稀将焦
灼成像。而当今的世界则像超级商场里影像各异色彩纷呈的一大片电视墙,让人
目不暇接,脑无暇思,什么也看不太清,一切都被愉悦地洗成空白。这当然也没
什么,大脑既然是个欺骗我们已久的赘物和祸根,消灭思想便成为时尚,让我们
万众一心跟着感觉走。这样,肠胃是更重要的器官,生殖器是更重要的器官。罗
兰。巴特干脆用“身体”一词来取代“自我”。人就是身体,人不过就是身体。
“身体”一词意味着人与上帝的彻底决裂,物人与心人的彻底决裂,意味着人对
动物性生存的向往与认同——你别把我当人。
这一天,叫作“后现代”。
“后现代”正在生物技术领域中同步推进着。鱼与植物的基因混合,细菌吃
起了石油,猪肾植入了人体,混有动物基因或植物基因的半人,如男猪人或女橡
人,可望不久面世,正在威胁着天主教义和联合国的人权宣言。到那时候,你还
能把我当人?
欧洲是一片人文昌荣、物产丰饶的大陆。它的盛世不仅归因于科学与工业革
命,还得助于民主传统,也离不开几个世纪之内广阔殖民地的输血——源源不断
的黄金、钻石、石油、黑奴。这样的机遇真是千载难逢。与中国不同的是,欧洲
的现代精神危机不是产生于贫穷,而是产生于富庶。叔本华、尼采、萨特,差不
多都是一些衣食不愁的上流或中流富家公子。他们少年成长的背景不是北大荒和
老井,而是巴洛克式的浮华和维多利亚时代的锦衣玉食,是优雅而造作的礼仪,
严密而冷酷的法律,强大而粗暴的机器,精深而繁琐的知识。这些心性敏感的学
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了追求精神自由的造反,宣示种种盛世危言。
他们的宣示在中国激起了回声,但是这宣示已经大多被人们用政治/ 农业文
明的生存经验——而不是用金钱/ 工业文明的生存经验——来悄悄地给予译解。
同样是批判,他们不言自明的对象是资本社会之伪善,而他们的中国同志们不言
自明的对象很可能是“忠字舞”。他们对金钱的失望,到了中国,通常用来表示
对没有金钱的失望。一些中国学子夹着一两本哲学,积极争当“现代派”,从某
种意义上来说,差不多就是穷人想有点富人的忧愁,要发点富人脾气,差不多就
是把富人的减肥药,当成了穷人的救命粮。
个人从政治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投入金钱的怀抱。中国的萨特发烧友们
玩过哲学和诗歌以后,最容易成为狠宰客户的生意人,成为卡拉OK的常客和豪华
别墅的新住户。他们向往资产阶级的急迫劲头,让他们的西方同道略略有些诧异。
而个人从金钱的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奔赴政治的幻境,于是海德格尔赞赏纳
粹,萨特参加共产党,陀思妥耶夫斯基支持王权,让他们的一些中国同道们觉得
特傻冒。这样看来,西方人也可能把穷人的救命粮,当成富人的减肥药。
当然,穷人的批判并不比富人的批判低档次,不一定要学会了发富人的脾气,
才算正统,才可高价,才不叫伪什么派。在生存这个永恒的命题面前,穷人当然
可以与富人谈心,可以与富人交上朋友,可以当上富人的老师。只是要注意,谈
话的时候,首先要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也必须知道,自己是很难完全变成对方
的。
请设想一下这种情况,设想一个人只面对自己,独处幽室,或独处荒原,或
独处无比寂冷的月球。他需要意义和法则吗?他可以想吃就吃,想拉就拉,崇高
和下流都没有对象,连语言也是多余,思索历史更是荒唐。他随心所欲无限自由,
一切皆被允许,怎样做——包括自杀——也没有什么严重后果。这种绝对个人的
状态,无疑是反语言反历史反文化反知识反权威反严肃反道德反理性的状态,一
句话,不累人的状态。描述这种状态的成套词语,我们在后现代哲学那里似曾相
识耳熟能详。
/* 21 */第一部分夜行者梦语(2 )
但只要有第二个人出现,比如鲁宾逊身边出现了星期五,事情就不一样了。
累人的文明几乎就随着第二个人的出现而产生。鲁宾逊必须与星期五说话,这就
需要约定词义和逻辑。鲁宾逊不能随便给星期五一耳光,这就需要约定道德和法
律。鲁宾逊如若要让星期五接受自己的指导(比如分工和讲点卫生),这就需要
建立权威的组织……于是,即便在这个最小最小的社会里,只要他们还想现实地
生存下去,就不可能做到“怎样都行”了。
暂时设定这种秩序的,不是上帝,是生存的需要,是肉体。在一切上帝都消
灭之后,肉体最终呈现出上帝的面目,如期地没收了自己的狂欢,成了自己的敌
人。当罗兰。巴特用“身体”取代“自我”时,卡勒尔先生已敏感到这一先兆,
他认为这永远产生着一种神话化的可能,自然的神话行将复辟。
可以看出,后现代哲学是属于幽室、荒原、月球的哲学,是独处者的哲学,
不是社会哲学;是幻想者的哲学,不是行动哲学。
物化的消费社会使我们越来越容易成为独处的幻想者,人际关系冷淡而脆弱,
即便在人海中,也不常惦记周围的星期五。电视机,防盗门,离婚率,信息过量,
移民社会,认钱不认人……对于我们来说,个人越来越是更可靠的世界。一个个
商业广告暗示我们不要亏待自己,一个个政治家暗示你的利益正被他优先考虑。
正如我们曾经在忠字舞的海洋中,接受过个人分文不值的信条,现在,我们也及
时接受着个人至高无上的时代风尚,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大的明星,都被他人爱得
不够。
时旷日久的文化空白化和恶质化,产生了这样一代人:没读多少书,最能记
起来的是政治游行以及语录歌,多少有点不良记录,当然也没有吃过太多苦头,
比如当“右派”或参加战争。他们被神圣的口号戏弄以后谁也不来负责,身后一
无所有。权力炙手可热的时候他们远离权力,苦难可赚荣耀的时候他们掏不出苦
难,知识受到尊重的时候他们只能怏怏沉默。他们没有任何教条,生存经验自产
自销,看人看事绝不迂阔一眼就见血。他们是文化的弃儿,因此也必然是文化的
逆子。
这一些人是后现代思潮的天然沃土。他们几乎不需要西方学人们来播种,就
野生出遍地的冷嘲热讽和粗痞话。
其实也是一种文化,虽然没有列于文化谱系,也未经培植,但天然品质正是
它的活力所在。它是思想统制崩溃的必然果实。反过来,它的破坏性,成为一剂
清泻各种伪道学的毒药。
“后现代”将会留下诗人——包括诗人型的画家、作家、歌手、批评家等等。
真正的诗情是藐视法则的,直接从生命中分泌出来。诗人一般都具有疯魔的特性,
一次次让性情的烈焰,冲破理法的岩层喷薄而出。他们觉得自己还疯魔得不够时,
常常让酒和梦来帮忙。而后现代思潮是新一代的仿酒和仿梦制品,是高效制幻剂,
可以把人们引入丰富奇妙的生命景观。它恢复了人们的个人方位,拓展了感觉的
天地,虽然它有时可能失于混沌无序,但潜藏在作品中的革命性、独创精神和想
像力的解放显而易见,连它的旁观者和反对者也总是从中受益。
“后现代”将会留下流氓。对于有心使坏的人来说,“怎样都行”当然是最
合胃口的理论执照。这将大大鼓舞一些人,以直率来命名粗暴,以超脱来命名懒
惰,以幽默来命名欺骗,以法无定法来命名无恶不作,或者干脆以小人自居,也
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说,在社会管制严密的情况下,人人慎行,后现代主义只
能多产于学院,成为一种心智游戏;那么在管制松懈之地,这种主义便更多流行
于市井,成为一种物身的操作。这当然很不一样。前者像梦中杀人,像战争片,
能提供刺激、乐趣、激动人心,而后者则如同向影剧院真扔上一颗炸弹——你受
得了?因此,对后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