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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小意境和小诗意以及小哲理,必是退化到鸡肠小肚。张岱评《水浒》中的
晁盖是“盗贼草劫,帝王气象”,此话对散文倒有启发,宁可写得不精致,
却要大气度。
写这两则笔记的时候,我还未见过黄宏地,虽然是通过几次信的。年初
在无锡开一个会,夜已经很晚了,有人破门而入,自称是黄宏地者,我们差
不多各自被对方的形象疑惑了一刻,接着大呼小叫,就这么认识了。这一夜,
我们坐得很久,我不善说话,他正好说个畅快。在抽完一包烟后,他说他要
出版一本散文,让我作个序,我笑笑,他说,你要作,我说作。
说过了却大觉后悔,不知该怎么写,心里好重的负担,只好又翻读一本
关于禅的书。
禅书上记:
僧问:古镜未磨时如何?师曰:照破天地。问:磨后如何?师曰:黑漆
漆的。
禅书上又记:
僧问:你往哪里去?师曰:脚往哪里去我往哪里去。
《炳仁一川作品选》序
初夏的一个晚上,风刮得很响,来了炳仁和一川。这两个长条男人,都
是为人为文潇洒的角色,久时不见了,我们聊得好快活。终了,他们撂出四
个关于长安的中篇传奇,嘱我弄个序什么的,几乎容不得我推辞就走了,那
时雨下起多时,整个城市已在漆黑中沉睡了。
早在数年前,陕西的文坛就在呼吁西安的都市文学,炳仁和一川最早开
始这份工作,但毕竟还是零星短制,没想如今摞在我案头的文稿竟赫赫然几
盈半尺!这倒还罢了,虽然未料到他们神速如此,但西安都市文学的大部头
作品他们迟早有能耐要制作出来的;着我疑惑的是他们这次倒能合二为一的
搭伙。一个是教师,彬彬谨小,言之谆谆;一个是锅炉工,大大冽冽,所言
赫赫。记得初次认识他们时,我们玩过一次麻将,那别一种的杀场上,一个
高喉大嗓,挥洒大度,一个君子模样,风度依然,到了定输赢钻桌子,那教
头好不羞涩,已经无奈何被按到桌下了还口里念念有词,钻出来朝众人那么
一笑,不忘了拍拍两股上的土,那玩大锨的则霍然着地,碰得椅桌东闪西裂,
且要骂出一句两句浪荡粗话。我真不明白他们这漫画中的一对人物是怎么个
合作的?
读起文稿,真读得兴起,那大起大伏的情节一直牵着我走,那鲜活的市
井气息又使我淫浸于愉悦,读罢掩卷,更不乏深遽沉郁的蕴含冲荡。我毕竟
瞧出哪些是稔熟市民生活的炳仁的华章,哪些是鬼录神异的一川的构想,但
他们扬长避短的搭伙,实在是画了一副阳与阴、黑与白的太极双鱼图。
静静地坐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作一个序来,想这种都市文学,北京已
经有了一大批京味小说的大家和大文,上海已经有了一大批海味小说的大家
和大文,那么这个古城长安呢?当然不能放了胆子说炳仁和一川的小说到了
怎样个水平,但古城长安毕竟有人和文了。遂也作想,长安城里有羊肉泡馍,
是名吃,虽未必合天南海北人的胃口,但凡来长安者却来必愿尝。这本长安
传奇,在俗和雅中间推将出来,也许某一日忽然名噪唐城,未必不也是一种
“名吃”呢!
《玉山蓝水》序
两年前,黄建军出任蓝田,为他饯行时,我书清汪琬《送王进士之任扬
州序》于他。两年多了,每每有蓝田过来的人,我必问讯,知建军在县上十
分辛苦,十分忙碌,人亦削瘦了许多。遂想,他虽无官人的威严,可心地善
良,遇事总想着他人的利益,削瘦着倒好,正合了清官的形态。但我们几乎
再没有谋面过。今春一个落雨天,我正隔窗瞧看屋外的桐树绽新芽,建军敲
门进来了。他还留着那学生头,一笑,眼角分明是多了皱纹。两人又是坐喝。
他诡秘地又是笑笑,说:“我送你两件东西。”一件是蓝田石。蓝田玉天下
闻名,他却送我一块顽石;这顽石自是好看,其中一半是玉质,我就猜出他
的意思:建军为人忠诚,喜欢浑厚而厌烦雕琢,他亦知我所好,送含玉之石
而不送弃石之玉啊!我说:“还有一件甚么好东西?”他竟从包里拿出一叠
稿纸来,说:“送你过目的,你看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玉?”这便是《玉山
蓝水》的全文。我几乎是吃了一惊:建军弄起文来了!?好一阵狂喜。送走
他后,连夜披读,始终为文稿激动,《玉山蓝水》十多万字,尽写蓝田的文
物名胜与山水风光,他因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类作家,所以没有那一套作文的
章法,文字亦不甚过多讲究,也正于此,率真来写,直奔性灵。这一类的文
章看似容易,其实最难,要么专抄一些县志、碑文,记录些传说轶事,要么
用词奇丽,虚张不着边际。建军的激情充沛,其令满贯,观察又都是自我的,
独特的。我最喜欢的是从水陆庵到蓝关的一连串游记,自感到心身愉快,恍
惚如在了其山其水之间。自读了王维的诗,经不住诱惑,大前年我冒雪去了
一趟辋川,虽是匆匆一走,那印象已十分强烈。归来时时想写些文字,但怎
么也写不出个满意来,这恐怕是山水太好的缘故吧。世上有“看景不如听景”,
可能也有“听景不如看景”的呢,读着辋川的那一章,又让我对这位大诗人
隐居之地神往。关于溶洞的那一章,建军兴致颇浓,那殷殷之情,工笔之绘,
多么令人发几多感慨啊!全书每章后皆有诗,用诗的语言对景物又作了升华
描绘,从整体结构看别具风格,另有一番韵味。我读过一些县志,大都是些
事件与官名、地名之沿革,文字干枯,艺文卷也全是作品大罗列,很难让人
读出个味来。《玉山蓝水》是我首次见到的用文学语言写一个县的书,且又
附有美丽的照片,可以说是一部形象化的县志!三日后,建军又来,问起读
后感想。我说:“好!”建军说:“我不求一个好字,你肯为这块含玉的石
头作个序吗?”我一口应允下来。夜里就作序,却迟迟不知序些什么?脑子
里老想:“建军是从政之人,倒写得这么一本书来!县官修志、吟诗、作文,
这是中国古来的传统,但久久已失却这一风气了。当今的县府怕是最忙碌的
地方,在那里,可以说是最能锻炼人,也可以说是最能毁坏人;可以在在任
数年间切切实实办几件兴利除弊之事,也可以在不歇地接送、应酬、会议中
忙碌。从政人皆企图有所政绩,政治本身是一门学问,若到了一定的境界,
那就是艺术,但进入艺术之境世上又能有几多人呢?既达不到艺术之境,又
不愿沦落到那一种勾心斗角之辈,真不如办几件实事为好。建军忙中偷闲写
出此书,也不亏他就任蓝田一趟了。如果天下的“县官”在大量的忙过别的
事之外,徒步走一走所辖区域作详细考察,在不想当作家的前提下,也来写
一写本县的书,既巩固了“县官”爱县之热情,亦对外宣传了本县,开展了
旅游事业,获得经济效益,那么,老百姓更是会永远记着有这么一位好县长
了。
《李佩芝散文集》序
很多年了,是一个中秋,文学界一批作者在楼观台办笔会,我认识了李
佩芝。她不苗条,但绝不臃肿,是恰到好处的,丰盈的,真真正正的少妇的
富贵形象。许多人都宠她,她似乎不媚,亦不傲,端庄而又顺和。她便给人
的印象很好,赞她是“贤妻良母”型人物。一夜,月亮挺好,我们都到竹林
里去,玩到子时了,好多人张口打哈欠,就有几位女同志回去贪睡了。我提
议,有兴致的再爬后边的山岗去,那里的竹子更好哩。男同志皆响应了,一
起从竹林中奔去,我瞧见奔人里也有李佩芝,就说:“你也去吗?”她说:
“去的,这么好的月色,不去就辜负了!”我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有诗意,就
同她一块往前走。林中有一道溪,无声而泛亮,风摇竹动,水触竹又软软起
皱,她突然站住,问道:“你说,这水是白的还是绿的?”我说:“应该是
绿的。”她又问:“怎么是绿的呢?”我回答不出,我也不知道,是竹染绿
了水,还是这水灌绿了竹呢?我知道她的感觉特好,是一位极有才思的女子。
到了山岗,竹林疏多了,但粗大叹为观止,大家就一人抱一株喘息,她又发
神思,说这竹就是各人的笔,笔粗如竹,直指天上那明月呢!后来大家说笑,
弹唱,手舞足蹈之。大家都怜爱她,让她出好几个节目,她就像个小孩似的,
接受怜爱,但她不时又提醒大家留神脚下,以防石头和竹根,她又是一个极
会关心人的母性。她真聪明,知道自己是女人,又不以女人自矜,她一肚子
锦绣,却不刚强毕露,她很会活人,和平又神圣!我瞧见她倚在那竹下,竹
影荫了她的身子,竹人合一;月光却全集中在脸上,犹如满月顺竹尖滑了下
来,便觉得这是一个竹妖,是一个鬼精灵儿。
几年后,她当了文学编辑,见面的机会更多了。她的孩子已经比她高大
了,但她依旧是许多年前的样子,而且愈来愈喜欢起养花,办公桌上,任何
时候都有一盆花。编辑部里尽是烟鬼,我真不明白她竟还是那么白嫩,花竟
还是那么娇鲜!有时去,她人不在,一见着那花我就说:“李佩芝还这么精
神啊!”有一次,刚说完这话,她就进来了,说:“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呀!
要不活着我就没心绪了。爱美使人精神充实,心灵安妥嘛!”此时阳光从窗
子里进来,照亮了她的半面桌子,她笑了笑,笑毕眼睛却■■。这一■给我
的印象颇深,回来捉摸这话的意思,觉得味儿很长,很幽深。
今年初春,我再到编辑部去,她悄悄告诉我:“我的散文集天津百花文
艺出版社决定要出版了,你能否为这个集子写个序?”我立即向她祝贺,说
早应该有一本集子行世了,她的散文清新优美,我多么盼望有更多的人去集
中地了解她的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去欣赏她那敏锐的才思和缜密隽灵的艺
术,而在欣赏之中领略她对生活的热爱,进而充实起一颗真善美的,人性的,
湿漉漉温汤汤的柔顺的心。
但我却不知这个序如何来写?评说她的散文吧,世人早有口皆碑说她的
散文好,论说散文大义吧,又才力不逮,勉强记几笔对她的印象,虽相信研
究其文必研究其人是一条路子,却又乏于描绘。现竟要印在她的散文集的前
边,很有点是在一件丝绸锦衣上添补一块粗糙补丁了,惭愧惭愧。
《陕西摄影人物传》序
常看到一个什么写作班子,住在高级的宾馆,为某某显赫之人作传书。
当了解到此人少时的英武,以至老境以来的功德,很是抒发“天降斯人”的
感叹时,不免要提问:传的文体只是属显赫人物所专有吗?有生活着显赫人
物的世界上,还有别一种的人物和别一种人物的生活吗?兴奋的是,终于看
到一本《陕西摄影人物传》的书。书是陕西旅游出版社出版的,封面是红黄
蓝三个光圈,光圈之下,几乎占据封面五分之三处是黑墨的一笔重抹,意思
十分明确,这些摄影家也是在各自的人生中乃至整个陕西的摄影史上有着一
笔记载。
这些人也能“写下一笔”吗?当然,写了传的,并不一定就会流传千古,
包括那些显赫人物,也包括这些从事摄影的“卑微”人物。为显赫人物作传,
被传的人心安理得,作传的人名正言顺,出版部门以及读者也理所当然地接
受。而正基于这种世俗,这本书的出版就更具了一种价值、一种意义。虽然
这本传还是五十多人合集,各人的记载极少,但它在全国摄影界第一本出现,
必将还有第二本、第三本,乃至各界各类的人物。这个世界毕竟是显赫大人
仅占极小比例的世界。
目下之中国,最出名的是歌星,最离不开的是摄影家。任何大的人物要
留影,民间老妪和稚孺小儿要照相,摄影家在按动相机之前数秒或数分钟内,
权力是最大的。但是,最离不开的是最不能出名的,而当抢新闻的时候,摄
影家的辛苦性、狼狈性、厚着脸皮性,往往使人觉得这种职业的可笑和可卑。
也恰恰充满幽默意味的是:当一个显赫人物对着自己的标准相而得意其庄重
风度时,当一个满月小儿的憨态长留于相纸上被合家大人欣赏时,那仅是摄
影家的一幅作品而已啊。
将立体化变为平面,以平面而长驻于立体,这就是摄影家的功能。在现
今社会,记下历史的一笔的,最直接也最逼真的是摄影家,但摄影家本身的
一笔,却常常被抹杀了。眼睛看到的是世界上的一切,唯独眼睛看不见自己,
眼睛的重要以致让人忘却它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