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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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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后骑着车子想,回味如读了一本很厚的书:当今是搞艺术的人领导奇装异
服,可搞艺术偏要弄到自身也艺术化吗?天上的鸟与水底的鱼原本一样,鸟
翔云而不划水。鳞衍变成翅,鱼划水而不翔云,翅衍变为鳞,翅与鳞应美在
生存的需要,而不是为美而美。

此后的日子里,与江文湛处得熟了,读他的人也品他的画,理解了他是
真正的潇洒。他崇高,是有孜孜追求的事业,他自私,作画原本是一种自娱。
画可以悬挂在庄严的大厅和大人物的卧室,街上拉板车的运煤小工也可以拉
他去画一幅两幅,他善吃好喝,敢冒犯,敢不卫生,也谈性说女人,他多么
热爱他的生命,不失时机地要美丽,要辉煌。他为人为画,以人生的体证和
心性的适意,他当然活得潇洒,别人说他潇洒,是企羡,又乏之摆脱外界和
自身的俗尘的勇敢,只好几分嫉妒,几分戏谑,无可奈何。

当今能潇洒的人能有多少呢?轻薄玩世不是潇洒,那是做作和浪荡。如
果说潇洒多是属于外向性,幽默多是属于内向性,那么潇洒和幽默同是沉闷
的人生所透气的如窗的两扇,是一种超越,人生的别一个境界。

常常是一个电话,江文湛发动了一次沙龙清谈或野游。他喜欢爬极陡的
崖涉老深的潭,着人大呼小叫,喜欢摆满墙满地的新作让朋友批点。或是喝
到微醉,讲他难堪的少年和青年,最使他不能忘怀的也让我感动的是他小少
时的教堂见闻,那高大五色的玻璃和辉煌的圣坛,他跟着大人蘸上圣水点在
额上于胸前划十字,然后跪在长凳上合着音乐念经。音乐如水,非常悠扬低
沉,神父穿着华而不丽白色镶着花边的披风,提着冒香气的熏炉,将一片叫
圣体的白色的据说是江米作成的耶稣圣像送到闭目微张的教徒口里含化。那
圣体一定很好吃,但神父不给他,而深深令他伤恼。这种对于江米糕片的圣
体可望不可及,影响了他整个人生。他对于绘画有着天生的悟性,但为了圆
满一个真正画家的梦,他在生活的渊海里沉浮。40 年的岁月里,江文湛才美
丽潇洒。所以他不会轻薄,也不玩那一种“强说愁”的伪深沉。我们在野游


的山巅之上待到鸦影日落,看万里夜空里,一轮明月来,朗读鲁迅的《鲜花
与墓地》:在开满鲜花的墓地中,一位老人问一位少女:“你看到了什么?”
少女说:“鲜花。你看到了什么?”老人说:“墓地。”江文湛站起来了,
说:“我看到的是墓地上长了鲜花。”我们都为他鼓掌了,浅薄的喜剧是令
人生厌的,但太沉重的悲剧并不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在悲剧的基层上超越
悲剧走向喜剧才是大的艺术。曹霑在写《红楼梦》时缺衣少食,为什么他写
大观园那么明媚灿烂,一声“宝二哥来了”,鸟也叫,花也开,满院欢笑呢?

还是那种在教堂里吃不到江米糕片的圣体的忧伤,深深地痛苦着江文湛
的绘画意识,一派灵性,又固执而放纵,当40 岁里真正步入了中国的画坛,
他的花鸟创作赢得了一片声名,但他要潇洒,真正的潇洒使他在艺术上只能
朝三暮四,喜新厌旧。而感官上的欲望,现实不可超越的困惑,新的追求和
难以割舍的瓜葛,他毅然离开西安美院南下深圳,又从深圳返回西安,画了
撕,撕了画,摔了画盘又买画盘,他心情不好,家庭又破裂,衣着不整,形
容如鬼,他完全是被抛进了深渊旋涡,几乎是要沉没了。整整的四五个年头,
江文湛硬挺着走过来,于人生和艺术上把原有的自己彻底打碎了,终于完成
了他现在的潇洒。论起他作品的旋涡时期到如今的构成时期,江文湛总是笑
笑,说:“我老去10 岁。”老去10 岁的代价后的潇洒,潇洒的创作使每一
个面对着它的读者都感到“减去10 岁”。

但是,当我最近一次去他家的时候,江文湛正窝在一张大沙发中,沙发
下是一双摆成了X 形的鞋,酒和茶在面前的小桌上淋得斑斑点点。


《张义潜画集》序

我和张义潜同在一个城里,却未见过面。一次政协会上,会已经开始了,
一个黑黄胖子走进来,仰着脸,短衣短裤,肚子很大,腿就显得短。如果着
件长衫,便是中国古画中的人物了。会场不免有些骚动,许多人站起来与他
招呼,隔桌一人似乎挺熟的,抱拳一举,却说:“又喝酒了?”他说:“没。”
举了一下手,又说:“没的。”言语紧而促,甚至有颤音。大家都笑起来。
旁边人告诉我说这是张义潜。那时候,壁画《杨玉环奉诏温泉宫》好评如潮,
正成为临潼旅游点一大风景。画马更是人人求购,而会议室的正墙上还悬挂
着一幅《魏武碣石述怀图》哩。当时我想,此人怎么会是张义潜?面不明朗,
言语急促,是个性拗的倔头,却仰面而行,仰面汉子无毒,少了几份心机和
狠劲,张义潜始终没笑,落坐在我的左边,还是仰着脸,身上没有酒气,坐
得很沉稳。这一坐,使我觉得这才是张义潜了,这不是轻薄和浮躁人的坐,
几天的会议中,凡是小组讨论他都这么纹丝不动地坐着,如一尊“敢当”的
泰山石。

或许他同我一样都是散漫惯了的人,会议休息时间我几次去找他,他都
不在宿舍,听说后来他也来找过我,我又提前离会了。但两年后,我们却出
奇地能常会面——世上的聚合离散都是有定数的——已经很能谈得来了。

说起长安画派,我们是习惯了说石鲁说赵望云,那时候的张义潜,还只
是小青年,跟着大师们鞍前马后地跑,看他们作画,受他们指点,可以算作
那一个画派小小的一员。如今,大师们都过世了,当年的小青年一天天老将
起来,他们的艺术也成熟起来,前人辉煌过,他们也走向辉煌。张义潜是其
中独特的一个,命运使他没有顺当过,绊绊磕磕的遭遇却使艺术与他同在。
如果说石鲁是艺术给了他最后的灾难,天妒大才,张义潜则是在坎坷中发展,
圆满了他的天才。

他的一生,多画两种题材:一是历史人物;一是马。

张义潜的历史情结是非常强烈的,这得益于生在西安长在西安,这块土
地曾经流动过一幕幕中国历史上悲壮的人和事,无论从父辈们“说古论今”
的口中,还是秦腔戏院的舞台上,他是过早地品尝了苦酒。生长在西北的土
地上和生长在东南的土地上是那样不一样,凤凰食用莲籽和竹实变得美丽高
贵,熊为了捕食形成雄壮的脚掌。因为从小就有一种历史的沉重感,从艺初
又接受着现实主义的画法,这就决定了他的艺术基本属性的品质。如今的张
义潜,写实和造型的功力是很少有人匹敌的,而且创作起来,严肃得几乎近
于愚。我们看那些巨画《杨玉环奉诏温泉宫》、《秦皇征战图》、《林则徐》,
画面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人物的衣饰,所用的器皿、桌椅、刀戟、乐器、
毯、瓶,无不一一考证。从这些画里,我们需要认真去读,读到的是中华民
族长长的历史,读到的是性格和命运,高尚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读到的是
每一个历史朝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习俗。张义潜的历史人物画不是雅品,
不宜挂在做官人的客厅和小姐闺房。他貌似不才华横溢,但他是一位天才。
他不屑于在局部处经营笔墨趣味,赭色的长袍上不需要缀一块丝绸来求华
丽,他蹈的是大方处。为了完成他的中国历史人物长卷,他几乎奋斗了一生,
在极左的年代,饱尝了不公平的待遇和打击,而在时下艺术的各种主义变幻
年代,又承受着种种讥笑和冷落,他始终在完成着自己的夙愿,坚定地一步
一步走。物有所性,神归其位,狗可以到处游走,石狮却只能镇守在庙堂门


前。

我们现在时常说到艺术家在追求自己目标的过程中要耐得寂寞,寂寞又
如何耐得?能耐得寂寞的要么是曾经热闹之后,要么则需要特别的自信和刚
毅。张义潜如果取悦政治和世俗,他依然可以画那些时兴的题材,我见过他
几张人物速写,画得惟妙惟肖,也看过他那些小品,完全是八大山人、吴昌
硕的笔墨,但这些他并不作为他的创作,他倾尽心血的仍是他那些历史人物
的长卷。而他在完成他的夙愿的漫长的年月里,支撑他的一样是浓烈的酒,
一样是不停地画马。酒消除世俗烦恼,马给他一种精神。世人都知道张义潜
马画得好,却又有谁知道画马的由缘呢?

马是逆风而跑的,这为张义潜所赞赏。张义潜的历史人物画都是色彩,
这是许多人难以理解的,这也正是张义潜内心世界的激荡所现。我们喜欢徐
悲鸿的马,如果说他的马有君子气,张义潜的马拉出来,并不潇洒漂亮,却
野顽十足,有草莽味。这种逆风千里的野马,是他给自己鼓劲,是他给自己
慰藉和欢呼。

历史人物画和画马构成了张义潜全部画作的内容。历史人物画是他终身
人格的追求,马是他支撑自己完成夙愿的寂寞年月的精神之柱。由此我们看
到一个大气的艺术家的艺术成长的全部过程。大地树木中有笔直的杨和桦,
高大的松和柏,我们喜欢的是他们的清丽和挺拔,而张义潜不是杨和桦,他
没有肥沃的土壤和足够的水份,他是一颗在崖畔上横着生出的弯脖子青枫或
栲,拗着劲,却质地坚实。如果是松是柏,也不是森然如塔之建筑,而是扭
着往上长,枝叶并不多,或三片四片,却主干粗高,丑而坚硬。

张义潜的为人肯定不活通柔顺,他的坎坷是他的性格所定,他的艺术注
定要寂寞,难以被人全部理解,因为这个时代是不聪明的。


《石杰评论集》序

我读过了石杰的一篇文章,又搜寻着读过了三篇,我向身边的朋友推荐
说:此人不哗众取宠。

哗众取宠的风气现在很浓。许多报刊因要发行量,就易于了哗众取宠的
文章的产生,弄到了天才和小丑混淆难分的地步。文坛上的生存竞争可以理
解,一台戏里生净旦末都需要,小丑也需要,我们只是看着开心罢了,唯一
替他犯愁的是这种角色干久了,他自己也小而丑起来,如女招待的微笑,如
警察的脾气。

不能否认,虽然是信息的时代,虽然天下越来越小,但一个人,在位和
不在位,在大城市和不在大城市,在圈子里和不在圈子里,文章的作用是不
一样的。然而要说到底,还得落实在文章本事上,时空的残酷是真正的残酷。
目下的文坛,最大的媚俗并不在于商业,以长官的意志而意志,以规范的道
德价值评判而评判,这一直在困扰着文学,变着法儿地困扰着文学。如何改
变审美的视角,如何开辟新的维度,冒着牺牲一切地去建立真正的现代汉语
上的文学,而不是需要去制造技巧或仅仅满足于作谴责小说。

在批评面前,创作者没有神圣,在创作面前,批评者也没有神圣,他们
都应该观察社会,研究文学。任何一方的嚣张和依附,只能表现和导致文学
的幼稚和平庸。文学需要哲学,但到处都是哲学时,文学已经江郎才尽。批
评家的独立在于他在真正从事着文学的批评,批评家的伟大在于在研究社会
研究作品中完成了自己的批评体系,而不在于捧场和棒杀。

我喜欢石杰的文章,是其有深的人生体验和面对作品的认真研究,阐述
自己的见解,独特而不嚣张;是其在研究作品的基础上表现自己的智慧,而
不是先手执了一个套子或拿了另一个别人的套子来筛选苹果;是其并不著
名,也不在热闹的地方,从而有着沉着平静的心态和文字。

但石杰是谁,我不知道。

1996 年的春天,西安有一个学术会议,我在会上碰着一个单单薄薄的女
人,经介绍,这竟是石杰!我在她的文章里从没有读出个小女子的形象来,
她似乎也觉得我是太矮了。我们原本要做一次长谈,要吃一顿饭的,但因故
全取消了,我得到了她一条鱼,不能吃的化石鱼。

这是经过了批评的鱼。

今日再读《阿Q 正传》,读到一句“如孔庙里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
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自己也格格笑
起来。


《情爱丛书》总序

《西厢记》上有两句话,一句是: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一
句是:尽是想,不去想,怎能不想。人是背一个情字上世的,无论是英雄俊
才,还是贩夫走卒,是文豪大家,还是野叟村孺,都有自己情系之处。可以
在别的地方别人面前“堂而皇之”,在亲、情、友面前却是人的本原。有情
方有佛,无情不成事。

我们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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