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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而坐,心里是无限的感慨啊!
二
当我在10 年前,背着一卷印花粗布纺的薄被子从山地来到西安,一站在
金顶辉煌的钟楼面前,我险些要被吓昏了。现在,我每每走过钟楼,这种感
觉还依然存在。
西安比起北京、上海、广州来并不大,但是,全世界大凡到中国来的人,
都要来西安,这里有东方的文明,中国的文化。因此我十分骄傲。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是唐人两句诗,我录用下来,借以抒发我现时的心境。
在我未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是个典型的山地娃子,19 岁没有走出过
山来。记得最远最远的一次,是我到一条叫干河的山沟去打柴,一直走了一
夜,沟走尽了,只说这下要走出山了,那半截在云里的山垴外是大世界了。
站上去一望,山那边还是山,一层一层没有穷,我便认为这个世界是山的世
界。我没有翻过那道秦岭来,也不知道我家门前的那条丹江河水会流到什么
地方去。在那里,春夏秋冬很分明,山在变着形态,鸟在变着种类,日子清
苦,我们的心境很好,那时文化革命正进行,以至到后来结束,那场浩劫,
竟没有使山、水、草、木改变了属性和规律。我们没有书读,却读山读水。
山很不匀整,高高低低,沟沟岔岔,下边有弯弯曲曲的河,上边长满了松、
枫、桦、栲、栒子、乌桕。或许正是因为不匀整,更构成了我们那个地方丰
富、美丽的天地,也使我们有了微妙精深的感情。
三
在西安的第二年,我开始学着写诗。我看了好多好多的诗集,差不多都
是十八九世纪的外国诗选,结果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后来各种文学形式都
拿来写,我写得很刻苦,也写得很蠢,一无所获。几年后,我才大吃一惊,
这要感激我生活着的西安这块土地。
第一次使我震惊的,是一只瓦罐,在关中下乡时偶尔在一个农民的院子
角落发现的一只汉代瓦罐,那造型是口小颈长,底小肚子丰满,呈“S”线条,
上边雕刻着仅仅二指宽一圈龙凤图案,我一下子觉得很美。
后来在霍去病墓前,面对卧牛卧虎的石雕,我傻呆了,心直跳。夜里做
梦,净是些流动的线条和扭曲的团块。其作风的浪漫,造型的夸张,其寓于
厚重的幽默,其寓于稳定的强劲的动和力,太使我羞愧自己的肤浅和甜腻。
在我们西安,有一批很有成就的画家,他们形成了一种关中画派。我有
好多认识的,但我最欣赏的是一位叫修军的木刻画家。他的木刻和别人不一
样。我一见到他的刀法和构图,就想起了我们家乡的山脉水势,勾起我许许
多多思念。
西安的剧团很多,剧种也有十多个,我莫过于爱易俗社的秦腔,秦腔里
莫过于爱那些传统节目。那是一套真正的表现艺术。那一幅帽翅,两条水袖,
一具胡须,一张脸谱,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一会儿阳世,一会儿阴曹,
实在美极了。我听见过好多人在说古戏不过瘾了,但我常看见有的外国朋友
在剧场看得那样入神,嘴一直都张着,他们虽然听不懂,但他们懂得中国的
艺术。
几年前,我对碑林并不感兴趣,甚至对户县、安塞等地的那些农民的手
工艺品,如剪纸、兜肚刺绣等不屑一顾。但现在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去那如
林的石碑下,我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启示,每见到民间那些剪纸、刺绣一类,
总是爱不释手,虽然我无意要去做书法家和美术家,古老艺术竟合了现代人
的心境,这使我吃惊。
四
说起西安,我总觉得话很多,我还没有说到西安南边的留坝上张良当年
退隐处的楼宇建筑,我还没有说到西安北边耀县孙思邈住过的药王山上碑藏
的中医医道。
我想,在我们中国,便是就在我生活的西安,我们要学习和继承的东西
太多了,保卫我们的艺术,使我们感到亲切而充满自信。
以鲁迅为代表的三十年代文学家,为我们作出了表率和楷模。四十年代,
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在我们前边的作家,都以其灿烂的成就为中华民族文
学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中国的民族,是有着独特的性格、爱好、情趣和欣赏习惯的。中国的艺
术,是中华民族的生活、情绪、心境的反映。一部《红楼梦》,曾经使我们
如痴如醉,鲁迅的小说、散文,又达到了现代文学的高峰。我们只有向鲁迅
学习,沿着先生的文学道路继续往前走,才能保证我们民族的文学更健康、
更纯洁地发展。
五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这是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的两句话。
世界真是大啊!
在我的面前,再也不是秦岭的山,与我接触的,再也不是山地的庄稼人。
有时我突然一想,我不也是已经要30 岁的人了吗,我再也不该是孩子和做孩
子了。
文学艺术也不同于过去。文学诚然需要以民族的特色而走向世界,但现
在毕竟是在走去,而且越来越与世界文学相通了。
万恶的“四人帮”一垮台,蠢笨的“三突出”文法一清除,世界文学的
窗户明亮亮地向我们打开了。原来曾经批得狗屎一般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回
事,原来嗤之以鼻的东西,还有那么多闪光的地方。而我们却落后了。随着
政治的解放,经济的开放,外来文化会见了我们,使我们的文学艺术吸收了
新的空气和养分。几年来的文学成果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我们十分幸运。
我们读到了好多外来的书,了解了当代外国文学各色各类的新的思潮,
了解它们,更增强了我们的自信。
六
面对着中国目前大转折、大变革令人激奋的现实,一代青年有着自己的
头脑和自己的力量。国家要振兴,国家要现代化。巨大变革的浪潮,在冲击
着我们每一个人。现在随便走到任何一个工厂,走到任何一个村庄,面貌不
是五十年代的面貌,也不是七十年代的面貌;每一个青年,意识也不是五十
年代的意识,也不是七十年代的意识。现在,时代的特点比任何时候都表现
得充分、深刻和明显。
这便是我看到的这个世界,听到的面对着世界所发出的心声。
我想,这新的世界,新的人物,又是那么的烙印着我们民族的特点,表
现着我们民族的方式。我的笔,应该在这里守住这个孔穴,以窥视这个世界
和面对世界的中国人的心灵的秘密。
这或许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啊。
然而,一堵大堤,一旦打开了闸口,水会流下来,泥也会流下来,还有
石头、枯树、被泡死的死猫臭狗。
有一首诗,曾经说:
秋天的田野里,
庄稼和蒿草一起成熟了!
是的,今年的家乡分田定产,我回去帮着收麦子,收获了几柜珍珠玛瑙
般的麦粒,也收获了大场上高高的两大堆麦秸草。我做农人的父母,他们种
下的是麦粒,希望也是收下麦粒,但是,却少不了收获这两堆麦秸草。
我的父母明年可能还要种麦子,他们当然知道又要同时收获麦秸草。
但是,农人寄以希望的、抱以喜悦的却永远只有这麦粒,而每一个歌颂
丰收的诗人也从没有去赞美过那麦秸草。
七
打开的闸门还在打开着,水还在往出流。
但是,水却不都是美妙的。
平静的水面是温柔的,那却是深不可测的;河面上翻一片雪浪花多么好
看,那下面是有一块绊脚的石头的;旋涡里的空心轴儿银亮亮的,若走进去,
或许会像绞肉机一样来将你吸拉进去。
在浪潮里,做中流砥柱的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信仰,是马列主义。
马列主义在今天,像1919 年一样,对中国革命起着同等重要的迫切的指导作
用。喇叭裤的流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这种信仰和指导。
建设精神文明,是我们文学义不容辞的内容。
我们永远热爱着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国家永远需要着马列主义。把握住
这一关键,用我们传统的民族艺术表现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情绪,才会更符
合实际、符合真实,才会更丰富、更充分、更多姿多彩。
真理离我们越来越近。
艺术于我们越来越亲。
八
在文学的密密的大森林里,我毕竟是一株懦小的树苗。我的周围,大树
们齐齐都长上去了。我崇敬他们,感谢他们都往上长,不能使我有空间去长
些横枝斜杈。我能不能开出花,结出果,果子能不能由涩苦变甜,我不知道,
我也从不去想。我只盯着我头上的那块高远的天空,往上长。
九
这便是我的后记。
对四川文艺出版社给我这个发感慨的机会,我要再一次说:谢谢。
写于1983 年12 月26 日
在商州山地——《小月前本》跋
正儿八经写长一点篇幅的小说,我是不敢有企图的。很多年以来,我一
直视我的创作是试验;无论短的小说、散文、诗,或成功或失败,自然我是
认真对待的,但并不看得过分严重。我只是抱定一个信念:好的东西我还没
有写出,埋着头,以每一篇为首篇,好好写吧。
《小月前本》便是这样的产物。
它谈不上是由此岸到达彼岸的一座水泥钢筋桥,也不是树木解成的板
桥。说穿了,是一块仄石,浅浅的流沙河上等距离排列的一溜的第一块仄石。
我的家乡叫这种排列为列石,它可以供过河者踩踏;“紧过列石慢过桥”,
乡间的俗语已经决定了它的作用是暂短的一瞬。
1983 年的春节,闲着无事,无意间读了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几句话。他
写于20 年代,是写给大诗人郭沫若的,说:“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
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
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这话于我极合心境。因为这一年,是我的
自立之年。人的一生有几个30 春秋啊!可我的创作,总是缓缓慢慢。我检点
着我的不是,意识到我的理论的修养,艺术的修养,生活体验的修养,很不
适合我目前的创作需要。我小看起我以前的那些肤浅幼稚的作品了,厌烦起
我这些年来热闹轻狂的日月了。我给友人的信中,反复说:我要成熟!
我原是山里的土人,几年之间,倒成了城中的市民。虽然仍算是一个城
市装潢的土特产吧,但毕竟对新的农村,新的生活,不全然尽知了。于是,
在农历正月十六日,小女为我爆放了一串还剩余的花炮,我便一头钻山去了。
我那时产生了一个奢想,也是下了一道命令,说:请结束你的游击战,在生
你养你的商州故乡,开辟一块根据地吧,数年之间,或“达摩面壁”,或“居
山落草”。
商州,实在是一个神奇的土地呢。它偏远,却并不荒凉;它瘠贫,但异
常美丽。陕西的领土,绝大部分属于黄河流域,但它偏为长江流域。它是八
百里秦川向汉中盆地的过渡。其山川河谷,风土人情,兼北部之野旷,融南
部之灵秀;五谷杂粮茂生,春夏秋冬分明,人民聪慧而不狡黠,风情纯朴绝
无混沌。我背着我的笔纸,开始一县接一县地走动,真所谓过起温庭筠曾描
写过的这里的生活了:“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遇人家便讨吃讨喝,
见客店就歇脚歇身,日子虽然辛苦,却万般的忘形适意。农村的新的变化,
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使我大开眼界。我虽然不满足这种仅仅还是走动的下
乡,但仅仅这种走动,足以使我悔恨自己行动得太迟了,太迟了;想到往日
城中的烦闷、无聊、空虚和无病的呻吟,我就曾躺在丹江河的净沙无尘的滩
上大喊:“这是多好的土地啊,光这空气,就可以向全世界去出售!”长途
之中,我开始了我的写作,我常常处于一种随心所欲的境界,一连串草出了
14 篇系列散文,合在一起,起名为《商州初录》。它写得很粗糙,几乎没有
技巧上的讲究,但一些文友看了,倒过奖为“不讲技巧的技巧”。我拿去在
《钟山》杂志上发表了,反响不敢说是不大,收到了众多的全国各地读者的
来信。有的竟询问:真的有这么个好商州吗?我说,是有的,我的记录几乎
无一处没有出处啊!
写完了《商州初录》,我突然又滋生了一种非非之想:要写《商州又录》
和《商州再录》。欲以商州这块地方,来体验、研究、分析、解剖中国农村
的历史发展,社会变革,生活变化,从一个角度来反映这个大千世界和人对
这个大千世界的心声。这当然仅是一种美妙的设想,我清楚我的力气,只能
担当一位勘探队的向导罢了。但我力争是一位殷勤的认真的向导。
也就在这次长途之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