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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下)〔俄〕列夫.托尔斯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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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亸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泽。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饰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色不由得惊讶不止。 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率的心灵中的她,他所爱的人,比以前更加出色了。 她微笑着注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皱,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怀中,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 她在受苦,而且是在向他诉苦一样。 最初那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 但是她的眼神里含着温柔的神色,说明了她不但不责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冥想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 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洋洋,为她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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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 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明白。 那是超出他的理解力的。“我派人去接妈妈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旁走开,按按铃。“好了,现在就去吧。 帕莎要来了。 我很好。”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开始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 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细致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在移动床铺。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到出租雪橇的时间——他又跑回卧室去,不是轻手轻脚,却像是生了翅膀。 两个使女正忙着移动寝室里的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一边作出布置。“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去接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是的,是的!去吧,”她急着地说,皱着眉头,挥手示意要他走开。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卧室里发传出,瞬间又平静了。 他站住,很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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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出他嘴里的话。 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只是口是心非。 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还是凭着理性他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叫。 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了出去。 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的紧张,足以支配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出租雪橇匆匆驶过。 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心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仔细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 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身旁。“那么已经有三个钟头了?

    就是这么长?“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 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 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可怜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 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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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医生还没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晚,嘱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床的。 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集中在这项工作上。 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一点也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很吃惊,但反过来一想,他马上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事,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才能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充沛。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最后决定这样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 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醒,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不行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叫醒。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候的马车夫包药粉,不愿意卖给列文鸦片。尽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点。 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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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允许,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标签,尽管列文恳求他不过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 列文忍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抱过来,就从玻璃大门里冲出去了。 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叫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又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 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 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

    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他的气,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叫醒。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等候。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钟头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彼得。 德米特里奇!彼得。 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语气呼喊。“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

    您就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惊诧了。“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理头发。“彼得。 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语气说,但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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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泰然自若的神色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描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停下来,恳求医生马上跟他去。“不要这么慌。 要知道,您没有经验。 我确信用不着我,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不要着急。请坐。 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是否在讽刺他一样。 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 我们这些做丈夫的在这种关头是最可怜的了。 我有个病人,她丈夫一到这种场合总会跑到马棚里去。”

    “不过您认为怎么样,彼得。 德米特里奇?

    您认为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吗?“

    “从这些症状看来情况很好。”

    “那您马上就来吗?”列文说,气冲冲地望着端咖啡进来的仆人。“再过一个钟头吧。”

    “不,请您发发慈悲吧!”

    “哦,那么让我喝完咖啡吧。”

    医生开始喝咖啡。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土耳其人被打得一败涂地!您读过昨天的电讯吗?”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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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说,咀嚼着面包。“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说,跳起来。“那么您再过一刻钟就来?”

    “再过半点钟。”

    “实话吗?”

    列文回到家里,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时到达,他们一齐走到卧室门口。 公爵夫人眼泪汪汪,两手直颤抖。 她一见列文,就拥抱住他,哭出声来。“怎么样,我亲爱的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她追问,一把抓住带着喜气洋洋而又焦虑不安的表情走过来的接生婆的手。“情况很好,”她说。“您去劝她躺下。 那样她就会舒服一些。”

    从他醒来和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时起,列文就准备好忍受将要来临的一切,决不胡思乱想,决不妄加猜测,坚决抑制着心里的思绪,下定决心不扰乱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却要安慰和鼓励她。 甚至不允许自己想一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将要落个什么样的结局,从他打听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多长时间来判断,列文作好了心理准备,决心忍耐和压制自己的情绪五个钟头的时间,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办得到的。 但是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的痛苦时,他就越来越频繁地重复这些话:“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一边叹息着,昂着头,唯恐他忍受不了,以致于不是泪流满面就是跑掉。 他觉得痛苦得不得了。 然而才过了一个钟头。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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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头,连他给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个钟头——也过去了,但是情况依然如此;他继续忍受着,因为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随时随刻都感觉着他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开了。但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好几个钟头,又过了好几个钟头,而他的痛苦和惊惧也越发增长加越发紧张了。那种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规律,对列文说已经消失了。 他失去了时间概念。 有时候几分钟——当她把他叫到身旁,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别用力紧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开的潮润的手的那好几分钟——他觉得好像是好几点钟;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又好像是几分钟。 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请他在屏风后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时他才知道已经是黄昏五点多钟了。 如果告诉他现在仅仅是上午十点钟他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他不知道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境况如何,那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一样。 他看见她发烧的面孔,有时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时微笑着,竭力安慰他。 他也看到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不堪,灰白的头发披散着,拚命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他也看见多莉,也看见吸着粗雪茄烟的医生,和脸上带着坚定、果断和镇静神情的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还有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皱紧眉头的老公爵。 但是他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他们在什么地方,他却一点也不知晓。 公爵夫人一会儿跟医生在卧室里,一会儿又在书房里,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摆好的饭桌;随后不是她在那里,而是多莉了。 后来列文记起他们派他到什么地方去过。 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张桌子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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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沙发。 他很热心地干着,相信为了她这是必备的,但是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为他们自己准备睡觉的地方。 然后又打发他到书房去问医生一些事情。 医生回答了,接着就谈起市议会的混乱状况。 后来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寝室里去取一个镀金的白银衣饰的圣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个食橱上去拿圣像,他把一盏小灯打碎了,那位老仆人努力安慰他不要为了他妻子和那盏灯着急,他把圣像拿来,放在基蒂的头前,小心地从枕头后面塞进去。 但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要做的,他却忘记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同情地望着他,恳求他镇静;也不明白为什么多莉劝他吃点东西,把他从房里带出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医生都庄严而同情地望着他,给他喝了点药水。他只知道感觉到现在发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馆里在他哥哥尼古拉临死的病床前所发生的情形很类似。 不同的只是那是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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