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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寻随着人流走在常德最繁华热闹的景福大街上,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已燃起了明亮的汽灯,各式小吃摊排成了一字长蛇阵,摊主们正忙着招呼食客,嘴里还没忘了大声地吆喝。看是那一块块新出炉的烧饼和一碗碗的红白相间、油汪汪的凉粉果子,张寻猛地感到自己已经饥饿难耐了。他想,就在这里填饱肚子再回船吧,也许当年父亲路过此地,也曾在这无名的小食摊上喝过凉粉,嚼过烧饼呢!——很久以来,张寻一想到父亲,心中便倍觉温暖,全身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四肢八脉,于是,他自自然然地随意拣了一个小铺子坐下来,要在这常德街头恣意体验一下当年父亲张卓然途径此地的心情。
“老板,来四个新出炉的烧饼,一海碗牛肉汤再加两碗凉粉,凉粉要红重!”
“红重”就是要多放辣椒的意思,本来张寻自小生长在曲阜,于饮食方面一向是尊奉至圣先师孔子那著名的八字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氏三立客栈家*常菜虽远远及不上“孔府菜”的高贵、雍容、富丽堂皇,时刻要求色、香、形、味、声、器佳俱雅,但像“鸾凤同巢”、“雪里藏珠”、“祯祥肘子”、“诗礼银杏”、“七孔灵台”和“八仙过海叠罗汉”等好听、好看又好吃的菜肴还是常常上一桌的。每逢养父、养母的生日或是已辞世的祖父、祖母和历代祖先的冥寿之日,家里也总要摆上一桌“寿席”,好好祝贺一番,而寿席上总也少不了“一品寿桃”、“带笏上朝”这两道甜品和在“攒丝菊瓣绿玉盘”中堆得高高的“寿字木樨糕”。据说,这“寿字木樨糕”和山东特产的大烧饼——耿饼,是当世的衍圣公夫人陶氏从做姑娘起就极为喜爱的小零嘴,还曾经带到京城,进贡给在万寿宫中消闲纳福的老太后呢。
在曲阜家中过惯了这般不忧衣食的小康生活,踏上寻父路途之后,张寻确实在口腹之欲上颇受了些磨折。不必说有时错过了宿头要饿一顿、饱一顿的,单只是各地饭菜五花八门的口味便已够他喝一壶的了,比如他刚刚到四川时便被“川菜”的“辣”狠狠地整了一下。不过,他的寻父的志愿是那样的坚定,所以才忍受了人在旅途那风餐露宿、食不甘味的苦楚,一日一日地坚持下来。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只熟悉“鲁菜”的孔继儒了,而是精细也罢、粗砺也罢,尝遍了江湖滋味的“张寻”了。特别是最近两年长期在藏龙山和岳阳居住,对于川湘一带菜肴的“辣”他不仅已经早已习惯,甚至还喜欢上了这种富于刺激性、进攻性的味道。在心里,他甚至暗暗地觉得父亲一定是个嗜辣的人,因为假如偏爱吃甜尝酸而惧辣惧苦,那怎么算得上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呢?!
张寻大口大口地就着牛肉汤啃完了烧饼,又三下五除二地扫荡了两大碗淋了整整四勺红彤彤的辣油的凉粉,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付了帐,用衣袖一抹脸上额上的汗珠,便施施然往客船停泊的沅江之畔踱去。突然,一个极为不祥的念头倏地闪过脑际,张寻下意识地赶紧从背上解下片刻未曾离身的包袱,借着月光翻拣里面的东西:
替换的衣服都在!
临行时义父卓正明和义母谢瑛所赠的盘缠银子分文不少。
石娃娃赠的宝石也粒粒都在原处。
可是,最重要的东西:“虎王剑”却不翼而飞了。
霎时间,张寻全身的微汗都已收尽,又激泠泠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伴随着惊惶、焦躁和手足无措,周身复又汗透重衣。
“虎王剑”是剑中之神,是克敌制胜的武器,也是朝夕相伴的知友,离开七星派总舵前夕,义母谢瑛还特意为“虎王剑”缝了一个软绸剑套,套在剑鞘之外,以使剑气不致太过泄漏,引起小毛贼的注意。义父卓正明也叮嘱他为防万一,“虎王剑”还是不要挂在腰间,以收回放在包袱里为妥。却不料,出洞庭湖不久,便在常德失落了“虎王剑”。一时间,张寻的眼前晃动着卓正明、谢瑛、松泉老人和甘吉六、仇青萍等人的面影清晰地定格在脑海之中。
张寻想不起来是在船上丢了剑还是刚才吃饭时丢的剑,一时不知是该往哪个方向寻找,只好呆呆地怔立当地。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徐来,将这个美好的春夜变成他记忆中的一幕。
“喂,这位公子,你呆呆地站在这儿干什么呀?”
蓦地,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在脑后炸响,把张寻震得即刻回过头去,他看到一张铁须虬结、虎目蚕眉、不怒自威的四方脸,原来是一个年约半百的大汉站在他的身后。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呀?”那大汉又问。
“是的,在下失落了一件要紧的东西。”
“什么要紧的东西?”
“是一柄宝剑。”
“一柄什么样的宝剑?”
“它柔可绕指又削铁如泥,硬木剑鞘外又套着一具软绸剑套。”
“哦,那就是了。来,年轻人,看看是不是这柄剑?”随着话音,虬髯大汉朝张寻递过来一样细细长长的东西,张寻急忙双手接过,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自己那柄干系重大的“虎王剑”吗?一时间不由地惊喜万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公子,你这柄宝剑虽然重重包裹,想要遮人耳目,可也只能骗些毛贼而已。其实真正懂宝剑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来你包袱中的秘密?刚巧,我在景福大街东头的信义巷里碰上了满振先那小子,他是近来在永顺拉起了‘不二门’的满涩谷的远房侄子,跟武当七剑中的慧风道长学过剑道,最是喜爱各式宝剑,也颇识得宝剑。但可惜的是为人却像他那个狗屎叔父一样刁钻狠毒,无恶不作,也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手偷鸡摸狗的本领,还自称‘妙手空空’满二爷,近年来偷了不少的钱财宝剑,所以出手将他制住,令他交出赃物又逼他带我来找寻失主。这下物归原主。我就放心了。只愿公子今后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小心奸贼歹徒暗算。另外,以我愚见,此宝剑既是公子自己的,也就不必遮遮掩掩的,自找不痛快。爽性将它挂在腰间,要是有人敢打它的注意,就拔剑相斗,争个高低,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嘛!”
张寻听了这番话,心中颇为感动,心想义父义母虽再三叮嘱要小心谨慎,但躲躲闪闪又岂是大丈夫所为,于是胸中豪气陡生,对虬髯大汉颇为感佩。那汉子见张寻沉吟不语,忙又补上一句:“我说话不知进退,还望公子莫怪。”
张寻听了,急忙解释道:“恩公金玉良言,在下感激不尽,多谢,多谢!”
“那好,我与公子就此道别。”
“恩公,请告知尊姓大名,日后也可相报还剑之情。”
“公子怎么说出酸溜溜的秀才话了。你我都是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有缘相聚便已足够,何必再订日后之约。倘若还有缘份,自会有再见之期。我还要带满振先这小子去永顺见他的狗屎叔叔满涩谷,告辞了。”说着,那虬髯大汉一把拎起地上显是被点了穴道的满振先,大步流星地往西北方向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一晚,张寻手捧失而复得的“虎王剑”,久久未能成眠。
风和日丽,天气晴好,大客船虽是逆水而行,但帆桅高耸,水手卖力,速度却自不慢。这日黄昏,它停靠在桃源码头。
桃源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但自从东晋时大名士、大才子陶渊明一篇《桃花源记》写成,天下传抄,脍炙人口,顿时桃源成了普天下人向往的纯洁圣地,是躲避攘攘红尘、俗世冗烦的逋逃薮。张寻自幼熟读《靖节先生传》,对桃源风情自是向往得紧。船一靠岸,他便一个箭步踏上陆地,趁着天未黑透,按船上水手指点的方向去探访心仪已久的“桃源山”。
桃源山位于桃源县城的西南,距城约三十里,而沅江码头却在县城的东面,路程并不算太近。张寻一边在心里默诵着《桃花源记》中的名句,一边施展绝顶轻功,如飞前往。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亘鸣吠。
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能。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 ,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不到一刻钟,张寻已经站在了桃源山上的桃源洞口。天色已经很暗了,又加山上古木参天,遮荫避光,故而此时已然游人绝迹,保持着一份空空的静穆和岑寂。张寻身怀高深内功,基本能够在黑暗中视物。故而,迤俪行去,他看到桃源山上山坡、溪流遍随桃树,正开得轰轰烈烈,沿途亭阁又均依陶渊明的诗句命名——桃花溪、千丘池蜿蜒曲折,“高举阁”傍水热筑,奇特挺秀。还有密密栽植着的罗汉松、摩顶松、空心杉干直叶繁,煞是可观。始建于唐代的“桃花观”和建于明代的“方竹亭”及“遇仙桥”等古色古香,也颇可观。张寻便这样缓步登山,拾级而上,最终站立于桃源洞前,久久地凝立静思。
桃源洞口有一块石碑,巍峨古朴,令人起敬。张寻默读上面的碑文:“桃源洞,吾桃源之至宝也,又名秦人洞、白马洞……”,仿佛全身心都浸没在“桃花源”的氛围之中。他心地澄静,只觉自己的灵魂在与古圣贤哲五柳先生陶渊明紧紧拥抱,促膝细谈。这份感悟好似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的意识深处。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多年来一直悠然神往的便是一种祥和宁静,恬淡自适如桃花源的境界。无论是寻找我父亲还是父子相逢之后的联袂行侠江湖,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让这世界消弭了仇恨与争斗,无论自己还是别人都能够全家团聚,安享天伦之无上乐趣!想到此,张寻的双眼略略有些模糊,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美丽至极但又遥远至极的“桃源”图景,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带着这缕淡淡的微笑,张寻缓缓踱下山去。蓦地,他觉得身后有人,而且不只一个!他再屏息静气地倾听,果真捕捉到七、八个人的呼吸声。张寻不禁又微微地笑了一笑——他满意于自己的警觉性,因为自从那晚在常德失剑而又复得剑,他就万分感激那位不知名的虬髯大汉的谆谆告诫,开始时刻注意提醒自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宵小暗算。
张寻想,从身后这七、八个人的走路和呼吸声来看,他们的武功并不甚高,凭自己的“二十四手泼风剑法”、“三十六招大破敌拳”和“七十二手梅花剑”,甚至都不用借助虎王剑的神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制住。想到这里,张寻不由地好奇心起,想着这些人跟着自己究竟意欲何为,故而便故意放慢了脚步,好让轻功远远不如自己的跟踪者不即不离地缠盯住自己。
不一会儿,张寻已下到山脚。他稍一踌躇,便放弃了他所搭乘的客船所在的东北方向,拔足往西南而去。因为他想虽然自己有十二分的把握打赢这些跟踪着,但若往原路而回,无论是桃源城内还是客船上,都是人烟稠密之处,动起手来难免误伤无辜,倒不如将那尾巴引向地广人稀之处,可放开手脚好好与他们周旋一番。再说,张寻的目的地反正也是西南方向的凤凰城,这样走也不会耽误了正事。
张寻就这样不疾不徐走了一个通宵,身后那群人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跟了他走了一宿。待到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离开桃花源已有四、五十里。借着曦微的曙光,张寻早已看清前方有座小小的茅屋。茅屋顶上已袅袅地升起了炊烟,衬着屋前屋后绿油油的油茶林和油桐林,端的好一派平和安详的春日农居景象。
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了,又无粒米、滴水入口,张寻一下子感到一腔浓浓的倦意。“歇一会儿吧!”他对自己说,于是信步走道路边井台旁,向对在那里淘米洗菜的一位妇人拱一拱手,道:“这位大嫂,在下张寻,途经宝地,唇干舌燥,想讨口水喝,歇一歇,还望大嫂行个方便!”
那妇人闻言,转身朝张寻打量了片刻,便笑了笑,拾起篮子,端上米钵,道:“这位客人请到屋里坐吧。”
张寻朝来路望望,见那群跟踪者已在视野里出现,便也无声地笑了笑,跟随那妇人走进路边的一间茅屋。待他吃了茶,正和主人一起吃早饭时,屋外穿来一阵嘈杂声。
“大哥,这儿有户人家,进去歇歇